尽管清楚她喝的那碗是补药,周怀璧还是装作受惊的模样,打翻了粥碗。热粥泼了罗桑乾满身,他刚要站起便被周怀璧拽住了衣袖。
“我……算了。”她欲言又止,落寞地垂下脸。该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他从来不在乎,不是吗?
见她眸中闪过哀伤,罗桑乾倒念起了几分一起长大的情谊,单手掐着她的脖颈的一侧,拇指抵着她的下颌,强逼她抬起头直视他,平静地同她说了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徐五,我不想要孩子。”
“可它是你的孩子!”周怀璧捏紧了罗桑乾掐住她脖颈的手,叁言两语之间,带出了无法抑制的哭腔,“你的孩子,你也不要吗?”
“你怎么可以确定,它是我的孩子。”罗桑乾的声音很平,像书案上一张平铺的纸。想知道她是否与旁的男人私相授受并不是难事,那天大夫诊出她有孕,他便已着人查明。
脏腑里蕴着一团莫名的情绪,罗桑乾自己也辨不清。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儿与她做无意义的口舌交锋。
他解下脏污的外袍丢到一边。两人纠缠之时,粥水已经渗透外袍,洇湿了他的中衣。
“我没有过别人。”她说得有些绝望。
罗桑乾出神地望着中衣上那块深色的污渍,没有应她这一句。
“可不可以,不要杀掉它?”少女轻轻阖上眼睛,眼泪打湿长长的睫羽,跪坐在床上,不顾罗桑乾的钳制,凑上去生涩地亲吻他的唇角。
“求你。”她说。
像乱麻堆里冒出来的线头,终于扯到一根明确的情绪,罗桑乾忽然觉得很隔应。
与盛京城里看不上腐儒的纨绔不同,罗桑乾是谁他都看不上。罗桑乾身上的傲慢来自于对他一生影响深重的女人,他的母亲南阳郡主的言传身教。男人,女人,脱光了没什么两样,皆是赤裸裸的肉欲之身。
将旧的树烧毁,在灰烬中埋下新芽,罗桑乾仿佛从此掌握了世界的真相——众生平等。但罗桑乾的“众生平等”和他的母亲告诉他“自己永远是最重要的”,这两者都缺了前提。
自己是最重要的,不代表他可以践踏别人,众生平等亦不是他立于山巅之上而众生皆为蝼蚁。与其说是“众生平等”,不如说,在罗桑乾眼里,除了他自己,众生一样卑贱。
周怀璧戳破罗桑乾的伪装,逼他正视自身的阴暗卑劣,将他从“先知”变成了一个普通男人。他原本不在意的事,在周怀璧的反复提及与强调之下开始在意了起来,且人生头一次生出了隔应的情绪。
握在周怀璧脖颈上的手紧了紧,罗桑乾掐着周怀璧的脖子将人推远,锢在床头。他磨了磨牙,扯出一个恶劣的笑:“那你代它去死啊!”说罢,甩袖离去。
周怀璧的确有意隔应罗桑乾,更确切一点,应该说“磨损”。
画画内涵他,把粥泼他身上……命运的重锤尚可以开口言说,生活细微处的磨损却只能自己往肚里吞。正是这些不说心里憋闷,说出来又显得矫情的小事,不停地磨损着承受的人。
周怀璧下了床,走到桌边,翻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扶着桌案坐下,细嚼慢咽地吃起了点心。她做她能做的,剩下的,留给罗桑乾去辗转反侧。
比罗桑乾更辗转反侧的人当属汤绥,他等周怀璧联系他等得着实心焦,派人在罗府墙头连蹲了好几日。一听周怀璧醒了,汤绥急忙换了一身便服,偷偷入了罗府。
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汤绥到时,周怀璧正就着头顶掠过的飞雁气定神闲地喝着糖水。
“玉儿。”少年飘然落坐,带起一阵香风。
“我……”
周怀璧今日无心听他唱戏,出声打断他的话,直奔主题,道:“罗修远的丧讯几时能传回盛京?”
在林初发给她的数据里,相关人物罗修远的状态显示为“已死亡”。或许是为了隐瞒楚睿之死,罗修远于四日前,在去往晋地的路上被人截杀。
这个消息,知道的人不多,更不是她一个普通闺阁女子可以知晓的。汤绥嘴角的笑意微凝,桌案下,手指悄悄摸上靴内藏的匕首。
“我问这个的意思不是要揭发你,我对你们的计划也没有兴趣。罗修远身死隆州,做儿子媳妇的在他生前没有在跟前服侍过,死后得尽些孝心为他扶柩回京。”周怀璧从怀里掏出逢生玉放到桌上,朝汤绥的方向推了推,冲他微微一笑,“我需要你在我们回京的路上制造一点小麻烦。”
匕首无声出鞘。汤绥眸色一沉,冷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周怀璧轻轻挑眉,故作高深道:“山间鬼魅,林中精怪。”
联想曾敏师父对他说过的话,汤绥略一思索,试探着猜道:“人参精?”
周怀璧但笑不语。
“我怎知你不是诓骗我?”
“你有什么值得我诓骗的吗?”
汤绥撇撇嘴,“那谁说得准呢!”
周怀璧心道:安啦,你已经被骗很多年了,不差我这一两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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