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坐在空无一人的茶室里,灯火通明,他默然凝视着眼前还在冒热气的茶水。手下的报告还摞在他的手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变成一具一具整齐排列的白骨,陈列的罪证犹如骸骨上斑驳的刀痕。导致他和商队被袭击、阿奎拉坠崖的交易,土匪们和官员们都称为收获日。掌管丰产的高山女神的祭祀后,满载而归的商队是强盗们天赐的奖赏,巨额的财富诱惑着这些饥饿的豺狼。于是他们达成了约定,原本应该紧密巡逻的警卫故意疏于职守,而土匪们则能趁机大肆敛财。……他们没有什么不同。设立来保卫人民的警卫队,受贿的队长,他和那些隐藏在密林中的强盗们没有不同,他们一样渴求着黄金。这样的交易持续的时间漫长到超乎他的想象,几乎能追溯到叁百年前大混战刚结束时——遍地流民的年代,刚开始可能是作为缓兵之计,来管束杂乱无章的袭击者,以腾出手来休养生息,后面继续延续传统,就完全只是为了生啖民脂,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吸不饱血。亚瑟感到痛恨。他握在身前的双拳颤抖着,在他懵懂无知、锦衣玉食地在皇宫中成长的二十年里,究竟有多少人死在这样荒唐的袭击里?锻造之神的领土如此广阔,其他的城市中又有多少类似的事件?他似乎有些明白父亲默许他离开皇宫的用意了。那些侍卫和下属不阻拦踌躇满志,期待着寻找“未来”的小王子,只是将求助皇帝遍布全国的暗线的方法告诉他,帮他准备好行囊。皇帝想令他知道,一无所知地坐上皇位,是无法做出能维持帝国统治的决策的。“……”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刚刚侍从向他汇报,阿奎拉已经平安回城,他好想见她,他认定的旅伴,他托付了真心的小启明星……亚瑟向后仰倒在沙发上,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酒馆、那个夜晚,点亮了他人生的爱情。你洪亮的声音,健康的红晕,对未来的无限热情,时至今日仍然令他口渴。“如果能和这样的人一起上路就好了”、“想待在这个人身边”的想法陌生而幼稚,却立刻掳获了这个本来就是为了自由而踏上旅途的年轻人。如果这不是一趟意义严肃的旅途就好了。他几乎难以想象他们一同踏上未知道路,一起经历冒险该有多美妙。但你的坠落彻底把他的梦敲碎了。他的国家如此危机四伏,转瞬就将他的心上人夺走了。他根本来不及拉住你,你就消失在崖底无边的黑暗中。亚瑟从未像那一刻一样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无力。他在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环境中长大,而无所不能的幻觉就在那一刻消失。他浑浑噩噩地回城,低声命令国王的暗线们安排他进入监狱,见到了被姗姗来迟的警卫队掳获的强盗。那人刚开始还很嚣张,耻笑说等会他就会被放出来,亚瑟根本拿他没办法。亚瑟抽出雪亮的长剑,放在俘虏的肩膀上,隆隆作响的乌云终于褪去,雨停时,剑刃在显露的月光中嵌入他的脖子。
那人终于说了实话。官匪勾结,故意的纰漏,天时地利的瓢泼大雨……所以他的心上人,本应该安全和他一同旅行的伙伴,就那么坠入了悬崖。亚瑟收好自己淌着血的心,走入了副市长的宅邸。渴望着飞黄腾达的官员愿意全力帮助王子殿下,让荷露尔市的政府换换血,尽管他很可能昨天还是看客或帮凶。他们商谈,收拢证据,安排舆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如今计划已经大权在握,不日就能实现。阿奎拉没有回来,他能做到的只是不让这种事再次发生,让原本应该保护市民的官员受到惩罚。但是这件事远不能到此结束。亚瑟默默想,这个国家中遍布比王子无力的百姓,他的子民,他们更缺少手段来挽救悲剧。于是他已决定继续他的旅行,但不再是为了他的“自由”、“未来”,而是为了发现、处理、解决……能找到多少就解决多少问题,亲眼目睹他的国家底层潜藏的污秽和脓疮。那正是他戴上那闪耀的金冠之前,应该看到的东西。亚瑟现在想见你。他恨不得立刻飞奔到你眼前,将你拥入怀抱。但他已不可能与你一同踏上旅途了。你的平安无事不能抹消已暴露在他面前的丑恶,他接下来要走的路遍布潜藏的陷阱和凶险,与他同行,只会平增祸端,而你……你不必面对这一切,你刚从一次危险中脱身而出,幸存下来,他怎么能又为了自己的私欲,把你拉入另一处战场。你该继续自由,快乐,兴致勃勃地走在远离阴谋的大地上,而不是……思虑被敲门声打断,他的下属进门来,向小王子鞠躬:“殿下,前往毕索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按您的吩咐,明早五点启程。”亚瑟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我知道了。”随即他抽出匕首,寒光“噌”地一声照亮他冷淡的半边脸颊。亚瑟捻起自己闪烁着黄金色泽的长发,毫不犹豫地割断一绺。金线散落,他将其捆好,塞入一只小小的荷包。他将这包裹了他全部心意的小东西递给下属:“将它送给叁尾猫旅馆的阿奎拉小姐。”他把拟形兜帽拉上,遮住那残缺的发尾,重归平平无奇。下属领命离开,房间再次寂静下来。亚瑟孤身站在那里,凝视着关闭的门扉,双手紧握成拳。即便你们分离,但闪闪发光的人啊……愿你能寻觅到他放弃了的自由。他终于苦笑,掩藏多日的眼泪从他湛蓝剔透的眼睛里落下一滴。他抬手擦了,从隐蔽的房间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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