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个月里,新六军几乎一刻不停地作战,军部也总在转移的路上。不过廖耀湘的指挥部总是在匆忙中显得格外整洁而有条理,正如他睡着的时候也维持着军人端正的仪态一样。
阮静秋生怕发出声响惊扰了他的睡眠,于是轻手轻脚地放下药箱,远远地到一旁坐着。在印度的时候,他的头发只在头顶留得短短一茬,以应对整年不绝的炎热。那时她也曾经注意到,他明明人在盛年,又较五军内另几位长官更年轻一些,头发却先于他们零零星星地白了许多。之后回国参与湘西会战,继而又到东北,他才开始留起鬓角,不再打理得那样频繁。现在他熟睡着,她得以大胆地直视这位老长官而不必有冒犯的顾虑,于是更清晰地看出,非但他头顶的发丝已渐花白,双鬓也早就先于年纪而染透风霜。虽然这也可能源于家族的遗传,但她眼见着他每必躬亲、宵衣旰食,若说这和日复一日的费心劳神无关,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中医古籍中对此好像也有一些记载,但在这方面,她只和父亲、祖父学到了一点点皮毛,恐怕不足以调理好他的身体,于是暗暗想,等战事稍微平息些,或许应该请父亲或祖父这样更有经验的医生来为他诊一诊脉,好好调养一阵。
想到这里,她难免就觉得自己那封调职申请来得不合时宜了。论情谊,他们算得上是多年的故交好友,打从来到这个时代的头一天,她就欠了他一份重大的人情,此后辗转各地、奔波劳碌,他对她的关照与拔擢桩桩件件算下来,早已是她拼尽性命也还不清的分量。论道理,他是她的直属上级,又担负着新六军乃至大半个东北战场的重任,作为他的保健医生时刻关注他的健康状况,在很大程度上与野战医院的急救工作同等重要。他伤情未愈,她却要申请调职,实在也有违善始善终的原则。医生本不应当为不同人的健康附加任何额外的价值,或是把一个人和多个人的安危一并放到天平两端去称量,反而忽略了救死扶伤最基本的公平原则;可她偏是个在军队中工作的医生,健康与政治早就混杂在一起,已不能叫人心无杂念地辨说分明。她坐了会儿,拿出写好的报告,一行一行慢慢读着,只觉得脑袋里的纠结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身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这声音在安静的作战室里实在太过清脆,她吓了一跳,连忙向廖耀湘看过去,他也因这声响而惊醒过来,原来是他睡得沉了以后脑袋歪斜,使得鼻梁上的眼镜掉在了桌上。他是高度近视,离了眼镜眼前就云遮雾罩一片,她看他俯身要去桌下摸索眼镜,于是也凑过去,先一步找到了眼镜塞进他手里。
他直起身,重新戴上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睛半睡半醒地眨了眨,应该是终于看清了她,于是很和蔼地笑了。
“静秋来啦。是不是等了好久?”不等她回答,又看一看表,向门外探进头来的副官招手道,“到饭点了,把饭菜拿过来吧。”
阮静秋说:“我汇报完工作就告退了,不打扰长官用饭。”
他叫住她:“哎,不要急着走嘛。我请你吃饭,是有事要请你帮忙。即便事情最后没有办成,这顿饭也还是要吃,就当是我的命令了。”
他是很了解她的,知道她看起来很有主张,其实骨子里根本是个因循守旧派,搬出来命令压人对她再有效不过,她只好悻悻地坐下来,看勤务兵在她面前也摆上一副碗筷。新六军的伙食一贯很好,在兄弟部队一天只吃两餐的时候,新六军早就能一天吃上三顿饱饭了。来到东北,尽管战事频繁,物资消耗飞快,但他治下的各师军规严明,并不像别的部队那样动辄便克扣前线部队的口粮以谋私利,因此他自己的伙食便称不上多么丰盛,几乎还和从前在印度整训练兵时一样简朴。值得一提的是,他是湖南人,习惯了每餐必有辣椒陪衬,而东北地方的菜肴口味偏甜,也很得他的欢心,于是近来伙房做的菜无不是又甜又辣。今天,也许是为了照顾她这位浙江人的口味,桌上几乎没有鲜红辛辣的菜色,取而代之的是几样清淡的蔬菜时鲜,甚至还比平时多了一碗汤羹。她看着菜品一盘一盘端上来,只觉得越发如坐针毡,这样的规格、这样的待遇好像暗示着,他请她帮忙的这件事恐怕十分困难,绝不是寻常就能完成的。难道野战医院的情形已经艰难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他要派她去做更危险的工作,比如像后世某些影视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要她到哪位大员那里演一出美人计来刺探情报?
她越想越乱,哪还有什么胃口。四菜一汤已经上齐,他招呼她动筷吃饭,她的手握住筷子又放开,最终下定决心,猛地站了起来。
“军长,我已经写好了调职申请。”她把口袋里的报告书递给他,“我听说野战医院的人手紧张,前线的伤兵急需要人救护,所以预先写好了申请报告,随时准备动身。”
他有点愣怔似的,手里接过了报告看了又看,眉头接着皱起来,有点困惑地看一看报告,再看一看她。
她接着说:“我从湘潭起就跟着五军了,之后这么多年也算上过战场、冲过前线,从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承蒙长官赏识关照让我到军部来工作,但我不敢有一日忘记自己是个医生。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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