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蹭到了副总司令的办公室门前,门扇特意留了缝隙,不是要把她拒之门外的意思。她轻轻敲了敲木质的门框,而后推开门扇,见杜聿明靠坐在沙发上,军装还穿着整齐,但眼睛闭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没在这间办公室持续呆过一天以上,因此除了办公桌正对的、悬挂在墙上的一张庞大的战区地图以外,屋里几乎没有什么生活用品。她提着脚步四下寻了一番,只见得一张折叠的行军床靠在墙角,除此之外的枕头铺盖等东西一样也没见到。她只好暂时放弃给他盖条毯子的打算,蹑手蹑脚地走回来,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杜聿明闭着眼睛,却忽然出声问道:“怎么,这次不打算为喝酒的事批评我了?”
阮静秋还以为他睡着了,这话语差点吓了她一跳。“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你也不会主动要喝酒。”她叹气道,“别人的面子抹就抹了,只有刘总司令,恐怕无论如何还是躲不掉的。”
他也叹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这世上真有什么仙神道法,能在一瞬间把杯子里的酒变没该多好?”
她忍俊不禁:“你变没了酒,他恐怕又要给你满上。不过,你和副官打个配合,悄悄把酒换成果汁和水总是有可能的。这就是他办事不够聪明了,我回头向他传授几招,请他推广到副官处去。”
他总算睁开眼睛,略含着笑意看她:“你在徐州这几个月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嘛。”
她说:“这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军医处现在就像个情报组织,每天的上班时间用于交换各地区情报及梳理情报网络,下班之后开启新一轮情报收集工作。至于小姐太太们的麻将桌、牌桌,那更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接头’场所,恐怕就连南京国防部的参谋们,也没有徐州的各位女眷洞悉时局。”
杜聿明笑道:“看来,你也‘兼职’了情报工作?”
阮静秋连忙摇头:“我在她们当中,算得上最为口拙嘴笨,要我问出什么秘密来是不可能的,但我也没有什么秘密唯恐被人听了去。因此,我就专攻于一些实用性的策略,比如在刘总司令的宴会上躲酒这一项技能,现今徐州城里,肯定还没人比得过我呢。”
他一边听,一边稍微改换了一下坐姿,尽管脸上还挂着笑容,身体移动的瞬间,却好像疼痛得难以忍受那样,眼角和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阮静秋见状,立刻中止了刚才的话题,问道:“你不舒服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努力地挺直腰杆,暂时远离沙发靠背。她起身去搀他,他于是微微转过头来,额角已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阮处长,我腰背实在疼得厉害。你批不批准我吃止痛药?”
阮静秋愣怔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要不是真的疼到无法忍受,她绝没有机会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只这一想,她就心痛得要掉泪,急忙答道:“当然批准、当然批准!”
顾不及再去展开行军床,她扶着他慢慢躺在了沙发上。他之前喝了酒,本身又有胃病,好在她为了应付自己的低血糖,口袋里总会备一些点心糖果,他吃了点食物,才总算把止痛药一并吞下肚。
这些年里,阿司匹林几乎已成了他的一日三餐,止痛的效用大不如以往。他闭着眼睛,没有力气说话,但分明还忍着疼,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沙发布面,汗水很快便将枕下那一块料子浸透了。她帮他松开了领口的两颗纽扣及腰带,好让他躺得舒服一些,同时想着,中医推拿、针灸等办法或许能有一些效用,只可惜她学艺不精,还是得另找他人来诊治。她取来一条干净毛巾,为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同时不断望向门外,盼着尹副官早点回来。
杜聿明此时又忽然说:“你再讲讲徐州的‘趣闻’吧,我想听。”
她愣了愣,还是应声道:“好。说起来,徐州哪有那么多土生土长的趣闻呢,还是因为离南京较近一些,总是隔一阵子就有人议论南京当下的时兴,或者一些无聊八卦。旁人的事我不好讲,就说一件自己早前的经历。睢杞战役开始之前,诸位将军都来司令部开会,邱军长还把他那两条大狼狗也一同牵来了。其中有一条的前腿受了点轻伤,把负责的副官吓得够呛,竟来到军医处请人帮忙。没办法,我这个军医就暂时兼任了一下兽医,给那只大狗做了包扎。邱军长瞧着很生气的模样,连我也以为他非得狠狠惩罚那个副官不可,结果他气了半晌,最后却说‘我难道长得很像一个要为这件事而毙掉副官的人吗’,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大狗包扎之后,就直接扑到他身上去了,把他的军装领子上都蹭满了口水……长官、长官?”
她轻声讲着,渐渐觉得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许,呼吸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急促频繁。也许是止痛药起了效果,他没有回应她的唤声,酣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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