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一回事,感到奇妙的心安与欢愉则是另一回事,世界此番,本就广大而使人眼花缭乱。在程见山有所回应前,很短暂的一刻寂静里,云郊想,没有结婚这件事,他从不是程望江的嫂子,他依旧是程望江要甜腻腻呼唤的郊郊宝贝,一个只在夜晚相见的宝贝。
可这样的宝贝,在这明晃晃的白日间,便不该开出一朵惨白的花,招摇地立在程望江面前。
纯白厚重的婚纱又沉下来裹着云郊了。纱与丝绸勒着闹着,倒将他的心又挤向了程望江,仿佛这婚就是为了离程望江近些而结,这个时候他是彻底的将程见山与危险忘记了。程见山将云郊的手捏紧了些,云郊感觉不到,也并不关心。
他想听话地回头去见一见他的小叔子,白日里的第一面。
该献出一个笑罢?但不必像夜晚那般太盛太满,轻轻地、心照不宣地望一眼就好了。
微笑被程见山的轻咳截断了,他说:“不要噜苏与败兴。望江,我早先已对你说过,你的嫂子是位很好的人,以后你再不许开这样无趣的玩笑冒犯她了……对了,你今天约好了要和赵家的小女儿去庙里的。你玩得太久,忘记了,我还替你记着。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冷声冷气、直白生硬的,全然不似刚刚的模样,这使得云郊一怔,仿佛他也一道被批评着“败兴”了。
可结婚时新娘子竟想着其他人,难道不使人倒胃口么?只是程见山这个新郎官不知道而已。唉,他还要维护这样不贞的新娘!
云郊冷静下来,为程见山觉得惋惜,便又想着去履行一个好妻子的义务,尽管听丈夫的话,别叫他发现这一场骗局。他怎能为了自己的欢愉,毁掉余下所有的人?
又一重痛苦,重重叠叠,使云郊的心显出一副破败不堪而污脏的样子——要遭人耻笑的,幸而谁也不知道他沉默而死板地立着,究竟想了些什么。
云郊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捏痛了,他低头去看,见到青红两色掐在他们的手上,分出两样白,苍白与瓷白。
程见山偏了偏头,对他耳语:“不用理会我的弟弟,他并不懂事。”云郊含糊地嗯了一声,程望江那番样子他是熟悉的,但程见山不知道,夹在妻子与胞弟之间,他此刻大概很为难。
而云郊那微小的举动,叫程望江想要的一点隐秘的乐趣消散了,他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同样冷硬地关切道:“哥,那你小心,千万不要摔着了,到时候还要麻烦嫂子不是?嫂子,我之后再来见你吧——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好么?”
最后又变得柔情似水,只是击打到石头上。云郊不言不语,程见山替他作答:“嗯,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尽管放心,望江。”
“嫂子不爱说话,是么……罢了。”程望江突然感到兴致缺缺,他能看到的只是云郊的背影,没有披上障纱,向来乱糟糟的长发挽起来了,黑发与白纱的空缺处,一小截脖颈垂下去。因为瘦,于是椎骨的形状很明显,像几座盖了雪的小山,蜿蜒着隐进纱裙的雪野中。
程望江这时候想,郊郊有没有见过大雪呢?他第一次萌生出了带云郊出走的想法,最好去到北方,可那里并不太平……那么,去美国呢?租一间公寓作夜晚的据点,其余时间,同云郊手挽着手,去见一见他以前的朋友们,像主人牵着宠物犬……。
他摇了摇头,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奇特荒谬,只觉得这事要真正实行起来太麻烦,要办数不清的手续。同样麻烦的还有赵家的小女儿,他记得她是他中学的同窗,别的却一概记不清,连名字也忘记了。她同样留洋回来,不知怎的缠上了他。不去了,很麻烦,不如去喝一杯酒。
程望江是最怕麻烦的,所以他离开了。他转身时,桂花树的枝叶勾到了他的发梢,雨水落到脸颊,寒冽的,蛇行的,像黑暗中的讥笑。
程见山推开铁门,正中央的是会客厅,地板上了蜡,各式各样、各朝各代的茶器盘踞着大大小小的茶几,余下的柚木家具也一并的油汪汪,颜色又都太深,于是屋里开了好几盏灯。暖黄的灯光透过纱质的灯罩,吸满厅堂的油,融不进屋外的雨雾。
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变闷了,原来是会客厅左边的走廊给铺了厚厚的地毯,深棕的色调,一路走,一路的木兰青凤蝶都伏在平面里追逐着玉兰花。
地毯是怕程见山跌倒要疼,他们的父亲特意差人铺上的。右边没有,往右走是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和程望江的几间房间,程见山从未去过。
左边的走廊更长也更近僻静,一面是掩映着花园的玻璃花窗,另一面依次是存放茶叶与其他杂物的储物室、浴室以及程见山办公用的书房。最里,延伸向葱郁花园的地方,则是程见山的卧房——现在是他和云郊两人的了。
这房间是个大而空旷的四边形,其中两面墙各凿了两扇望向花园的窗户,墨绿色的窗帘又叫其中一半阖了眼。卧室里余下的家具只有几样。最中央的是一张并无喜色的双人床,两边各摆有条几,零星放了几本书和一盏绿色玻璃罩台灯。门的两边是顶大的衣柜,门边则站着程见山和云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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