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后方的谷地是难得的一片湿暖处,积不起厚雪,是以大营依此而建。从这处落霞谷往南正是通往人烟之处,逐渐依山势生高大杉木,有应季冰面融化的河流,每年入冬时兽群迁徙南下,豺狼狐鼠能相安无事,又有禽鸟聚成乌云般南飞,也算奇景。
此时鸟兽过尽,谷中一片寂静。
李延卿正扶着石壁一步步艰难地走着,数年未行路的双腿如同陈旧落灰的偶人关节,咯吱作响,每踩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像是有蠕动的虫蚁钻进筋络骨血中啃噬吮吸。他手背上紧崩出青筋,这样严寒的天气下,鼻梁上竟疼出了细细的汗。
狼妖每日以妖力为他纾解旧伤,滋养躯体,这样长久下来,竟真使他得以落地走路,眼见着可以恢复如常。
没人甘愿残废着度过一生,况且他还这样年轻,怎么可能不艳羡这群战场上跃马扬鞭英姿飒爽的男儿郎。
他走着走着,终于咬牙松开扶着的石壁,伸开双手勉强维持着平衡,缓慢踩在薄雪下的粗糙的苔面上。他越走越稳当,越走越迅疾,披着的白色大氅被风猎猎扬起来,飒沓而舞,瘦削而坚毅的身姿像是雪中立鹤。
风雪刮过人脸,擦得生疼。
李延卿慢慢喘着气,终于停下来,往后遥遥望着这样长一段距离,他已经看不清在原地等待的应恂。
他刚要转回去,却看错脚下踩空了,走了这样远本就精疲力竭,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倒了下去。
空中银弧划过,李延卿倒在狼的厚厚温暖皮毛里。
白狼趴伏在地,侧着头伸出舌头舔着主人手心岩壁磨伤的斑驳血痕,李延卿既不许他扶着,又不许他跟着,它在后面等得心焦。
它正哼唧着埋怨主人,几大滴热泪滚到他后颈皮毛里,只洇出几滴湿痕。
李延卿环抱住这狼的脖颈,眼中湿润,嘴角却噙着微笑,他低头去亲吻这狼的耳尖:“真好。”
何其有幸,让我能遇到你。
狼似乎是害羞了,闭眼去蹭李延卿颈窝。两人这样安静歇了一会儿,白狼摇着尾巴示意李延卿坐到自己背上来,它起身奔向最高的落霞峰。
落霞峰是整个北疆寒山界外最高的山峰,山脚下每年夏季雪融冰消,从半山腰往上却是终年积雪,地势又陡峭万分,就连最轻捷英勇的斥候也从未能成功登上山顶,不是途中失散就是原路折返。
白狼辗转腾挪了约莫一个时辰便站在了峰顶,日落之处,千年的寒岩盘踞,积雪冻土不化,冬日的太阳只扫来这里一眼,北境漫长的寒夜自此处而起。站在峰顶遥遥望过去,绵延千里的雪原尽收眼底,连数十万人马驻扎的军营都不过是蚁巢,天地一白,素银绸缎倾斜铺陈,这样的景致使人有仿若飘摇成仙的孤寂和寥落。
李延卿偎在这白狼皮毛间,欣赏着这世间罕见的景致,心下一片安然的宁静。
可看着看着,却觉这茫茫白空有异。
他隐约看到模糊灰雾从远处鸢尾崖蔓延而起,笼罩着整个山崖,雾气似在轻缓流动,如活物般游移翻涌。
他问应恂是否能看到,这狼只是疑惑地摇头。
李延卿没来由地慌乱忧心。
他自小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偶尔能瞧见些灵异之景。说是灵异,也并非民间唬人的传闻中那些阴阳眼一般确切地见鬼见神,他只是看到些不可名状的色泽和幻影,就如同眼下看到的这般。
幼时曾见到南边天际紫气磅礴,那时年幼不知事,惊讶地向父皇母后讲述,可比划半天,长辈也只以为是稚儿犯痴症。久旱的曲州城却在当日降下大雨,曲州正是皇城以南延卿所指的方向,先帝隐隐察觉这其中有联系,但他为人务实,不语鬼神,也便没细究。
这般异象李延卿后来也遇见过数十次,只是他遭逢变故,早熟早慧,从不同外人道。且这些异象往往同风雨晦朔相关,于他无益也无害,几年也见不到一次,久而久之,他几乎忘了此事。他能敏锐察觉到应恂就是当日那狼妖,或许也正因了这感知力带来的直觉。
彻底入冬后北境将度过长达半月的漫漫长夜,漓渚部族隐于极北的雪原,惯于与长夜和风雪为伴,擅于趁黑夜作战,因此秦恒在方彦淮建议下,早定下了在长夜前率大部队北进的行军计划,最好的结果是趁入夜前直捣漓渚老巢,最坏的打算也是无功而返。
鸢尾崖再往北,积雪过膝战马不能行,此处恰好是一有屏障之谷地,大军可于谷外暂时扎砦歇下,进退皆宜。
秦恒打算照着方彦淮的谋略直直北上,大军藏在鸢尾崖周边一带,自己带部分精锐去寻找漓渚部落。方彦淮不仅熟读兵法,似乎还略懂奇门遁甲之术,这次北进他也要跟着去。军情机要秦恒并不详尽说予李延卿,他只隐隐知道他们大约是要依雪象风向而动,以阵法机关触万钧之势,是要彻底驱赶漓渚人。
可眼下,李延卿望着曾一一记下的各处山峰和要势,方彦淮和秦恒曾提及的设阵法之地一片素白宁静,反倒鸢尾崖盘旋着隐隐黑气。
这让他一阵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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