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学长说了,让你回去,”贾诩固执起来一点也不像陈宫的学生,郭嘉打趣过无数次孔夫子和陈宫院长抱错了孩子,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你再发暑热,就要请医喝药了。”
“就这样回去?”郭嘉若有所思地靠着树给贾诩使眼色:“你真不亲?”
“谁同你亲!”
郭嘉凑近了点,那双看狗都含情脉脉的下垂眼闭着,就等他出尔反尔。眼见他摆明了过不了这一关郭奉孝是带不走了,贾诩咬着嘴唇目光四下游移,蝉声聒噪,中庭的草叶上一片白,都怪这刺眼的日头,要是再耗下去没准只能抬郭嘉回去了,那还怎么听荀学长辨析经义,更何况荀学长定要他叫来奉孝学长,那就是说——
一咬牙一闭眼,贾诩抄起书挡着,真亲了。好像也没想的那么难,贾诩啄了下,见郭嘉还是站在那寸步不移,索性又啄了一下,这次着急了点,啾的一声响,他自己先受不了了,低喝:“学长!”
“现在是谁在同我亲呀?”
最后郭嘉是被贾诩提着领子按在书案前的。
郭嘉其实记不得那天到底讲了些什么,只是可怜阿和的书记越写越厚,忍不住帮他复述荀学长所言,有时偷偷篡改,和荀学长狡辩几句,贾诩低着头笔都不停,乖乖的。
要是这种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郭嘉叹了口气,独自在廊下坐着,百无聊赖地呆望茶杯里的月亮。他知道,这一年夏天贾诩根本没有来颖川避暑,荀氏的祖宅也不种桃树,苏叶梅子汤不是鲜红的颜色,喝了也不会醉人,更重要的是,白天郭嘉在汤碗里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
“是梦啊。”
“奉孝学长。”
是贾诩。穿着雪白的中衣,像西凉女子一样赤着脚提灯走来,坐在他身侧。
“你不回去歇息吗?”
“昼短苦夜长……游是游不成了,既然来,陪我看月?”郭嘉看着他放好灯烛,换了只手撑着下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你不回去吗?”
那声音亦男亦女,好像成群亡魂同声说话,郭嘉看见了自己身上密密匝匝的红线,摇头:“劳驾,帮我点上烟……呼。谢谢你,你真好。”
“你的残魂支撑不了傩,这里快要崩塌了,”就在他面前,贾诩的头发变得灰白,好像剥落的纸屑:“三千世界,不是生者的归处。你该回去。”
郭嘉没有回答,静静地抽烟。于是贾诩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守着烛火。
半晌,郭嘉才在地上磕了磕烟斗:“文和呀……你刚刚好吓人,我还以为你要杀了我呢。”
“将死之人,我都不必动手,你活不长了。”贾诩冷冰冰砸下这句话,深藏的怨毒翻滚着细碎的气泡,像沸水:“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吗?你不妨算一算。”
“桃树下埋是在荀府病逝的贾诩,被拦在门外的马车里是投效西凉军的贾诩,窗边看书的是无法出仕的贾诩,还有草席里裹着的,那是没逃过劫匪死在去辟雍途中的贾诩。”郭嘉面无表情地数下去,说到最后,自己都有些厌倦了:“我看见的每一个贾诩都在这里。”
“在我面前。”
他抬起眼,混浊的棕绿色竖瞳收成一线:“你骗我。好文和,再想想办法?”
“……看穿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奉孝,既然看出来了,你为什么不笑?……你就连笑我都……我早就知道,”贾诩迅速抓住了那条红线,他的意识无比清楚,激动得手都在发抖:“这里确实不是三千世界。奉孝啊……”
“从头至尾,你看见的都是你自己的离魂。”
“真可怜……呵呵呵……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奉孝,你现在是什么感觉?痛苦吗?害怕吗?你活该!”
他的声音尖得有些刺耳,眼瞳猩红,血泪合流,一滴一滴坠在地上,郭嘉倒是没什么多余的反应,断言道,我来过不止一次。
“最漂亮的女孩子躲着我,真是好让我这病弱书生伤心……”那笑意并不似郭嘉平日里浮浪作态,很微弱,烛火一样在眼中明灭不定:“什么时候的事呀?我猜猜……莫非是马车上?”
他像抹去碗边胭脂一样刮贾诩垂落的血泪,轻柔地嘘气,捧着他的脸颊端详:“诈你的。……真不亲?”
“谁同你——郭奉孝,你找死?”
亲了就是亲了,抵赖不得,郭嘉笑得仰倒,幻象褪去,离魂归位,眼前又是绣衣楼客舍三成新的屋顶,周围陈设乱得像遭了贼,他把手往边上一抓,摸着贾诩的手杖,学着做离魂时扯了两下,说,文和,你还是考虑一下现在杀我灭口吧,这事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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