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晚照向阶上泼血,腥乌粘稠地、永无止境地淌下去。
一座座精巧得令人心怖的琼楼高阁,一片片浮夸得几近森然的琉璃瓦片,无一例外为血腥的日影所切割:一面蒙上朱红褪色的金灰,一面仿佛浆在蒸笼蒸气之中,从里至外散着丝丝缕缕的寒热。
放眼观去,钩心斗角的宫墙,四四方方的规制,尽然是整一具方棺。万万千千生灵生殉于此,密密麻麻的白骨堆成雪山。最后一具尸体,于五年之前就死,不知何时横陈其中。
沈清秋提着一把剑光凛冽的冷剑,旁若无人地抬脚去踹大殿的门。守门侍卫欲拦,却听殿内人声道:“不用管他。”
大门訇然中开。
生冷的沉香袅袅霏霏,华金颓圮在大大小小的器具表面,映出一副将倾的老态。
洛冰河方才还在工作,很是松弛地沉在上首龙座,小山似的折子往他身前压,他也只当寻常。唯有抬眼时,那把寒光毕露的长剑,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满面晦暝的脸一并闯入眼帘,他才像忽然被抽了一巴掌一样愣怔片刻——但也仅仅是片刻,须臾,一瞬间而已。
那道如索命镰刀般的鬼影步步朝他压来,他在瞬息间明了了天道与命运。
神要向他降罚。他的天道与命运即将永远把他钉死在刑架上。
一步,两步,三步,踩着收割魂灵的倒计时,洛冰河决定情绪平静地引颈就戮。
修雅剑没入琵琶骨的时候,起初只有凉而已。洛冰河不知道为什么沈清秋不往心脏捅,于是带着一点求索的姿态朝沈清秋看去,只一眼,细密的长睫便抖了,盘桓于心间的疑问也与周身的气力一样,慢慢散去。
因为那张满目晦暝的脸上,显出矿石一般冷冽且非人的光泽,没有答案。
他于是只能顺从地钉在龙椅上,琵琶骨血湿。沈清秋将他捅个对穿,向他说了这些天来他主动说的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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