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格,种种蕴藉,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坍缩之地只留下凹凸不平的一角,里面只有衰圮颓垣,无数碎玉残骸滚动其中。
满盘珠玉沿着被劈裂的一角噼里啪啦地滚出来,很快零零落落地披了满面。水纹便如琉璃瓶上的冰纹,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洛冰河几乎结冰的手死死攥住沈清秋掌心,一顿一顿地低下脸去。
滚烫晶莹的雨珠倾盆而下,琉璃瓶骤然打碎的碎片和在雨里,滚烫而无望地砸在手背,一时痛得沈清秋无所适从。
洛冰河从没在他面前这么哭过。哪怕他都把尖刀没入洛冰河的心脏,把他洞穿在椅子上剜他的血肉,掷出最伤人的话刀毫不在乎地凌迟他,在他最想死的时刻掐住他的脖子,洛冰河都没有哭过。最多最多,只是红了眼眶而已。可是此刻,这具已经死了多时的陈尸再也承受不住更多。
沈清秋看不见他不住发抖的下颌,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随着他寒战般摇动。若不是点点滴滴的泪雨断线似的落在掌心交合之处,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他是在流泪还是在呕出肝肠。
他仿佛被抽空脊骨一般膝盖一软,险些把俯身的沈清秋也带得跪在地上。沈清秋蹲下身,沉默地任着他使了死劲握自己的手,看着他另一只手杂乱无章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洛冰河的求而得之,应该就是如此了。他的终局和他的解,应该也就是如此了。
洛冰河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一霎间,口腔,食道,肠胃,乃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蓦然为一股浓稠的甘涩所缠紧了,没有一个地方在流血,却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一霎之间,灭顶的苦楚与欣悦将洛冰河几乎钉死在地。他像被钉穿似的将身子埋下去,埋进他日思夜想的檀香里,许久难以抬头。
原来在那一刻,在他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刻,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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