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微微有些哽咽,像是流畅的句子被小石子绊了一跤:“我小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明羽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父母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安安分分长大,乖乖巧巧留在他们身边。可以不用读很多书,可以不用出人头地,到了合适年龄,找一个喜欢我的人——喜欢我比我喜欢更重要——结婚生子,做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主妇。就像我母亲一样。”幸村叹了口气:“上一辈很多人的未来规划都是这样的。”早川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笑了:“不是的。他们只是对我没什么指望。”“我家的教育kpi早就完成了。我姐姐大我四岁,也比我优秀很多。国小升国中,国中升高中,她永远都是打了三个五角星,让她在国文课最后几分钟里站到讲台上朗诵。晚饭前她跑下楼梯,急于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然而姐姐还在房间,迟迟没有下来。父亲叫她稍安勿躁,他总要等姐姐到场才愿意表达对自己的赞许,仿佛生怕姐姐错过了喜讯。然而这又怎么样呢,早川对着餐盘中的秋刀鱼发呆,在漫长的耽搁中,秋刀鱼已经凉了,喜讯先一步错过了她。但是她从来就不想做医生。那是她父亲的职业,也是全家为姐姐规划的未来。“便利店员工有多辛苦,我是不懂的。那会儿也想不到,现在的便利店基本只招派遣员工和语言学校留学生,本地人根本不会去应聘。反正呢,我小时候总共三大梦想:要么开便利店,要么开甜品店,要么开饰品店。姐姐听完,说没问题,你到时候就在店里坐着,实在不行,我来给你算账——因为我那时候数学不行,经常抄错算错,她觉得我自己开店,不出三个月肯定亏本。”这是她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情,一度以为从前不会,将来也不会。然而今天却这样轻巧地说出了口,话赶话,连绵不休。
早川的目光紧紧抓住桌面上一道划痕,时不时抬头望向幸村。他也看着她,认真而庄重。水族馆里的花言巧语褪尽了,光脚踩上去,夜色下的沙滩细腻而温暖。叫人长舒一口气,又高高提起了心。“姐姐国中和高中都是在立海读的,翻翻往年校刊,说不定还能找到关于她的报道。她叫早川明理。如果你找柳君调查过我的资料——我觉得这的确是你的风格——应该会知道,她在高三冬天,也就是我们国二那年,被车撞到……然后,没抢救过来。”她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见他波澜不惊,一时不知道该夸他礼貌有定力,还是判断他果然事先查过自己。高中生谈个恋爱,非要搞成碟中谍。当然时至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本来我根本不会读立海的。说不定会去某个公立高中,因为成绩一般,考不上名门私立。我们也根本不会认识。或许哪天我去看高中网球部的比赛——如果他们水平足够的话,会在对手学校里看到你,或者在体育馆外面和你擦肩而过。”幸村轻声说:“那也没什么遗憾的。”“姐姐出车祸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作业没交,班主任要找家长,我发短信给姐姐,她说她放学之后过来。但她没有来。”她有意省略了整理遗物时发现的精神科就诊记录和双相障碍认定结果,心想,这不是他该知道的。“我一直……很自责。我趴在icu门口,觉得哪怕她——哪怕她一辈子醒不过来,都比这样走掉好得多。她才十八岁。但是非常奇怪,那年冬天,又要为姐姐处理后事,心情又相当糟糕。期末考试之前我整夜整夜睡不着,爬起来读书做题,居然考出了国中以来的最好成绩。”“我的班级排名进步了十五名。班主任不敢问,也不敢表扬我。她站在讲台上发成绩单,粉红色的封面,对我来说……简直是烫手的。我记得很清楚,古文阅读给的是一篇祭文,作者在结尾写,‘丘园未归,馆舍先捐。百身莫赎,一梦不还。’我百身莫赎,”早川重复道,然后又重复了她的重复,“我百身莫赎,就看着眼泪打在考卷上,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啊……”她搭在桌上的手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昔日隔着icu玻璃窗看见的心电图——那时她有多么希望它不要变成直线,可它到底没有回应她的期望。幸村握住了她的手。他说:“国二那年冬天,有一阵子我还没转到东京的医院。虽然没有确诊,但是症状已经比较明显,严重的时候,连水杯都拿不住。大家安慰我说一定没事,可我睡不着,半夜辗转难眠,听到外面传来哭声。我的病房在最里间,隔壁就是安全通道。我披着衣服走出去,看到有个女生坐在台阶上。她背对着我,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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