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依然不说话,只顾埋头向前走。道路转弯角出现了游船售票处,晚上七点多,居然还有人在排队。早川不自觉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无需短信告知,似乎猜到她内心所想,身边的人也停住了。月光照着他的脸。此时没有风,海水澄澈透明,黑如绸缎。一条游船通身漆作白色,像闪着光的剪刀,将料子轻轻裁开,缓缓停到身侧。船舱里隐隐传出歌声,甲板上装着暖黄色彩灯,如同一天的星落了下来。看来认识这么久,别的不说,默契还是有的。早川打量着售票处的价目表,扭头朝他笑了一下:“你想坐船吗?”售票处的宣传板写着,这艘游船是当地特色——当然,所有宣传板都是这么写的。一天三班,晚上航程格外长,从七点半开到十一点,途径数个沙滩公园,夜景十分漂亮。那霸是旅游城市,常有烟火大会,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站在甲板上欣赏远处的烟花。和东京的水族馆不同,这次坐船,没查攻略,完全是碰巧。非要说的话,是走不动了,想坐一下。舱内温度宜人,早川到吧台点好饮料,热巧克力焐在手心,水汽熏着脸颊,身下沙发柔软,幸村拿着手机回消息,依然不说话。按照以往的经验,孤男寡女深夜泛舟,船舱里又没有熟人,总该把握机会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总之要让话题绵延、气氛活跃,让他觉得自己观点新颖、性格有趣、值得深交。但她今天实在很累,腿累,嘴皮子也累,陷进沙发就不想动了。早川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仿佛她和幸村正在玩一个“谁先说话谁就输了”的游戏。输人不输阵,她在这种事情上总有莫名其妙的好胜心。于是决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等幸村挑起话题。不料这一休息,就休息了一个半小时。甚至都做梦了,偏偏还是噩梦。早川一口气把巧克力喝完,太甜了,甜得她嗓音沙哑:“怎么不叫我?”幸村说,你不是累了吗。反正时间还早,也不急这一下。又问她要不要上甲板吹风,前面就是市区,风景应该不错。他神色温和,仿佛先前那段沉默不语的路,只是早川噩梦带出的错觉。拉人坐船,自己却睡了半天,早川心中理亏,那种不明不白的火药味也减弱几分。对于幸村的提议,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立刻起身,可惜双腿发麻,左脚踩在右脚上,差点当场给幸村跪下。“真的不着急。”幸村扶了她一把,很诚恳地看着她。
她微笑,缓缓从他手中抽出胳膊:“我知道。这才三月,我也不打算给您拜年。”她先前没注意,此时才发现幸村是有备而来。别的男男女女上甲板,多是为了谈情说爱,唯独他带了单反,是来拍照的。幸村什么都拍,相比之下,她倒成了路人——也好,省得找话题了。隔岸灯火辉煌,街道上空漂浮着流光溢彩的热带气息,转头又能看到不远处高级邮轮二层的衣香鬓影。早川趴在船舷上,整个人的重量压着栏杆,晚风拂面,把刚睡醒的脑子一点点吹得清明,觉得宣传板诚不我欺,这地方夜景的确好看。拍摄进行到一半,幸村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于是请早川帮自己端着相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可以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然而他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条件反射接下了。手机有一点漏音,那端小女孩的声音软糯娇俏,要哥哥给她带礼物,又搞不懂什么礼物比较好,想来想去,最后说反正哥哥自己决定吧,如果不满意,到时候我再生气。早川听着都想笑。心道不愧是幸村精市的妹妹,小小年纪,说话做事比她哥更加不容置疑。又想起幸村之前说,这个小姑娘第一天上学,同桌男生上课一个劲儿偷瞄她,她坐立难安,下课就找到老师,请老师给她换座位,借口是个头矮,坐后面看不清黑板。“不过这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当时幸村笑得很开心,“我告诉她,下次这人再盯着你看,你就踹他。”也不知道那个男生现在过得如何,下半身还好不好。早川无所事事,用眼神询问幸村能不能看他拍照的照片。幸村点点头,她打开相册,从后往前翻,前几张是夜景,中间闪过几个游客的脸,再往后,画面变成了船舱内部。吧台、沙发、插着干花的红酒瓶,色调很漂亮,像文艺电影,她再一翻,看到了自己。照片是对着窗户拍的。窗玻璃上映出幸村的身影,画面左下角,是热气散尽的巧克力,画面右下角,她趴在桌上睡觉,头发遮住了脸庞,垂到手臂上,镀着一层月光。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早川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抬头看幸村,却发现他也在看她:目光沉静、专注,瞥见那张照片,朝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样?”他哄完妹妹睡觉,很快挂了电话,“要不要给你拍一张?”放在平时,这又是一道选择题:应该同意,因为这本身是个相当暧昧的邀请;不该同意,因为她还穿着干活的衣服,灰头土脸,拍出来只能给自己添堵。然而幸村还在看她——早川不合时宜地想,这人睫毛好长——看得她心中顾虑轰然坍塌,转念自问,说到底,有什么可紧张的?灰头土脸,她不也站在这儿吗?他自己要拍,她还怕累着他不成?她问幸村要拿什么做背景,幸村说你随便站,不用管我,我自己会找角度。于是她走远几步,趴在船舷上,又觉得这样看起来很没精神,只好直起身子,拿手支着下巴——会不会太做作?放下手,脸朝他转过去一半——眼睛往哪里看,要不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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