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你姐姐还跑过去问领队的先达,说这些寺庙,一千二百年之前就在这里了吗?先达说是的。你姐姐说,大家念得那么虔诚,好像空海大师就住在寺庙里一样,为什么呢?”“然后先达说什么?”“先达说,没错,引导众生开悟的圣人空海一直活着,他的灵氛就浸润在寺庙里,你呼吸的时候,他也在呼吸。你做每一件事的时候,神明都注视着你。”“你姐姐起初还说先达骗人。离开四国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同意这种说法了。我问她怎么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她说,如果想着天上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觉得很安心。为了这种安心,人们应该愿意欺骗自己。”客车的窗帘拉拢了,只透出细细一道阳光,照着母亲的脸。能看见灰尘在那道光柱中飞舞着,旋转,上升。早川盯着那道光,想起自己在灵山寺第一遍念诵《心经》时见到的场景。清晨的庙宇,古木参天,太阳雾沌沌的,像草里生出的烟。雾越往上便越稀薄,终于在树冠处消散,那里的阳光,也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天空中的一声鸽哨。早川说,这个思想境界也太高了吧?我比不上,我那时候还在家里看动画片呢。母亲错愕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干嘛这么想,”她说,“又不是做宗教研究,明羽有明羽的好嘛。”客车在不太平坦的山路上缓慢行驶,一路上她们不断地聊起姐姐。上幼儿园第一天,姐姐是全班最早到教室的,不是因为乖巧好学,而是因为母亲要照顾妹妹,父亲上早班,顺便带她出去,一去去早了,只好在教室门口坐着等。老师拿着钥匙过来开门,问她是谁家的孩子,不问还好,一问她便开始哭。哭了一整天,说妈妈有了妹妹就不要我了,怎么都收不住。上幼儿园第二天,姐姐回家,拿剪刀把自己头发剪了。母亲赶到卫生间时,她一头及肩的长发,已经剪得像狗啃,歪歪扭扭,堪比樱桃小丸子的刘海。问她为什么,她嘴犟不说,甚至连晚饭也不吃。第二天到了理发店才松口,说妈妈太忙,早上没人给她梳头发,她自己又不会扎辫子,乱蓬蓬地来到学校,被同班男生拽了一把,两个人从座位上打到地板上,老师扯了好久才扯开。于是干脆剪了,夏天还凉快。
上幼儿园大半年,学校里开始流行扮演公主的游戏。姐姐从书店买了十五本少女杂志,终于拆出了限定款的公主皇冠。物以稀为贵,带着去学校,瞬间成为公认的女王。仅仅这样还不够,还要拉帮结派排座次,你是大公主,你是二公主,你是三公主……势力范围扩展到男生,你是大王子,你是二王子,你是三王子……很巧的是,另一个扮演国王的男生,升上国小后,成了她选班长的竞争对手。母亲问她有什么感想,她说这是宫廷政变,不能手软。“她们老师说,没见过明理这么倔的孩子。好像憋着一股劲,完全不让人,做什么都要最好,就算吃亏也要第一个吃。”母亲叹了口气,“长大之后,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小时候总是很担心,感觉家里有了妹妹,自己如果不强势一点、优秀一点,就没有用处了。”“‘没有用处’——她真是这么说的。我很惊讶,又问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她说,幼儿园的某年冬天,我给她买了条特别难看的过年衣服。墨绿色,聊起摸起来有点塑料感,灯下会反光,穿着像鳄鱼。她瞧不上,但又不好意思说。一方面觉得妈妈不喜欢我了,一方面又觉得衣服已经买回来,我做姐姐的,不能任性。结果那条羽绒服,穿了两个冬天。”“你姐姐想法真多。”迎着她讶异的目光,母亲下了结论,“你也多。不过她小时候比你更多。”一锤定音。早川哑然。她的清晰记忆要到五岁,那时姐姐国小已读了一半,每天放学回家,首先进房间把作业写完。听写、背诵,作业本上写着“家长监督完成”,姐姐从来不用母亲帮忙,自己一糊弄就搞定了,还会模仿家长签字,龙飞凤舞,笔风颇似父亲的医生草书。平时虽也带着她玩,闹作一团,从沙发上打到家门口,但终归是“带着”,闯了祸、出了乱子,都要挨批评、担责任,偶尔拉下脸来,也是大孩子的模样。再后来,便真的是大孩子了。现在乍听见姐姐那时幼稚的想法,心中竟像被针刺了似的,泛起愧疚的感觉。然而为何愧疚,早川说不出。做妹妹的,出生前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妹妹。总不能为了这无法决定的长幼次序道歉。倘若真要找原因,或许在于,她总以为在这个家里,姐姐的分量天生比她重,天生就比她“有用”些。于是姐姐的宽宥、体贴、默然不响,落在她眼里,都成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她心里难平的沟沟坎坎,姐姐不懂,是错;懂了,太通透,也是错。横竖都错。却从未想过原来这种分量,这种“有用”,都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习得的才能。关键时刻拿来自保,要派用场的。她终于开始相信宫崎的说法。为什么姐姐能懂他,为什么姐姐会记得极乐寺本尊堂前年轻姑娘合掌诵经的一幕,为什么姐姐会问荒木老师,敢不敢和我在一起。姑且不论是玩笑还是真心,这的确是姐姐会说出来的话——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姐姐。母亲看着窗外,不知心里走过了些什么,又道:“妈妈看你是心累,看你姐姐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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