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遇见荒木的时候,他正处在人生低谷。大中午的,觉也不睡,下楼游泳。她观察他许多天了,远远地坐在看台上,从未见他抬起头注意过四周。她起初只当他是游泳队的,后来觉得不像。立海游泳馆露天而建,校队那几个同学,晒得跟黑炭一样。走路的时候水池子里这一位,面色偏白,从门口走出去的时候,头发吹干了,斯斯文文的。她突然很想扮演风纪委员长,于是特地挑了他游完泳的时间,钓鱼执法。中午不许游泳,违者后果自负,这位同学没看到吗?这位同学愣在原地,直接傻了。回过神来,面色有一点窘,不像违规之后的害怕,倒像是小孩子做坏事时被抓到的尴尬。她一直没搞懂他当时的反应。准备海原祭,在戏剧社的排练现场见到他,才意识到他不是什么学生。原来是我莽撞了,早川觉得好笑,看他耐着性子给大家解释,这不行那不行的,便问他,能不能看看我之前写过的剧本?后来,顺水推舟,从剧本聊到读书。要说没有一点动机支撑,那也不可能。然而和他打交道,又与面对那些高年级学长不同。后者是撩闲,扮演着小学妹的角色,同时又鄙夷这角色,学长们的算盘,她看在眼里,找准机会,好让他们吃瘪;前者呢,最多算是一种智力的较量,没什么企图,只是想证明自己才华横溢、眼界宽阔,足以和成年人打个平手。证明了又能怎样?早川是知道答案的:不能怎样。她查过荒木的资料。一搜名字,弹出来好几个网页。东京音大毕业生,老牌私立学院,专业水准能进全国前五。在立海时,高二就当上乐团首席大提琴,蝉连关东地区冠军,被组委会授予什么什么荣誉证书,照片至今仍挂在活动室里。天赋或者努力,可谓一个不落。最终却是回到立海教书。按理说,立海这种地方名校,给的待遇也是叫人眼红的。然而,她却能想见荒木的不甘心。无需问,自然是不甘心的。就像在冰帝的最后夜晚,她收拾行李,和室友聊到天明。室友的药从书包里掉出来。她看到了,沉默地递回去,守着礼仪和边界,没问这是什么。室友倒是笑了,说这是抗抑郁的药。抑郁?她迟疑着开口。家里人都不知道,室友耸耸肩,就告诉你。反正明天也要告别了。交浅言深,早川心想,这是把我当成宣泄对象了。
那为什么会抑郁呢?电视剧一样老套的问题。谁知道,室友停顿一下,可能是因为过得太顺利了。那种情况也是有的吧?一切得到的太容易,得到之后却感到毫无意义。家里人都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上面有哥哥,不用为了继承家业cao心。室友说,我从去年开始准备申请,准备去欧洲读哲学。接触过一些那边的同学,总觉得很奇怪,一个两个都像苦行僧,张口学术理想闭口献身精神,五百个人研究古典哲学,欧洲才多少学校啊?根本不够分。我说,不至于吧?我就是为了过这种日子啊?还不如回家挂个闲职,至少,每天能睡到下午。大概是接触到她的目光,才意识到这话说得过分了。于是又找补:我就是不知道干什么。要我去学,我肯定也能学得很好。但是学完之后呢?好像也没什么非学不可的原因,不需要通过它获得名利——这东西也不能给你太多名利。反正就是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从临时宿舍的窗口望出去,仍能看到举办酒会的后花园。明月依旧,欢声笑语却已消失。一股突然的空虚从那些窗户和门洞里流出来,她想好的安慰或回应,也从心底悄悄地流走。到最后,早川只是沉默地聆听,什么也没有说。后来,荒木问她是否想过读文学,她险些笑出声。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一样。读文学?压根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说,打算学医,有可能的话,冲刺一下东大理三。他脸上的遗憾如此真切,真切到让人恼火。早川差点要给他讲自己在冰帝的经历,顿了顿,听见他说的话,又停住。办公室的空气里飞扬着细细的尘埃,原来那遗憾,不是因为不理解,而是因为太理解。见过她在“闲事”上付出的时间与精力,才会为她早已确定的选择感到遗憾。她看着手中卷成筒状的校报,特稿、深度报道、非虚构、新新闻主义,这些新词,都是她从冰帝的活动里学到的。那门课叫当代媒介与日本社会,是为数不多使用日语教学的课程。一部分材料是纪录片,一部分是非虚构写作,还有一部分则是网络专题,包括论坛、推特、短视频。经历了长时间的英语轰炸,这是她听得最认真的。从冰帝回来以后,她和当时的宣传部部长提了一嘴非虚构写作,部长很感兴趣,说现在开始研究,等换届的时候,正好可以改版校刊,推出新的模块。“爱好嘛,哪里会计较那么多。说到底,做这些事情,还不是为了自己开心。自己骗自己的。”仅仅是为了自己开心吗?也不尽然。即使不承认,那场给国际部学生镀金混推荐信的活动,到底改变了她。她想,至少得留下些什么。在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偶尔逾矩。就像新年贺词里写的,希望履行自己作为见证者的责任,让读者看见更多人的声音,把围绕着“校园媒体”的、看不见的边线挪得更远一些。
海棠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