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抬手给柚木拍了自己认真喝水的照片,配文“谢谢妈妈”。刚刚满怀恶趣味地按下发送,就听见有人哒哒哒敲了三下车窗。是uber上的乘客。一身黑色棉袄,口罩加球帽,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她按下门锁,等人坐进后排,一面解开围巾,一面报出手机尾号和酒店地址。年前,早川买了车,正式摆脱挤地铁的悲惨生涯,迈入堵在半路的迟到行列。燃油费也算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闲来无事,她也会在uber上接接单。柚木曾说这是生产资料价值最大化。得了吧,早川只想翻白眼,我一被大数据剥削的底层劳动者而已。箱根主打慢生活原生态,红灯时效也格外漫长,绿灯则像富士山短暂的喷发,也许有,也许没有。加上雪天路滑,交通状况便更差。车子顺理成章堵在路上,早川看着闪烁的尾灯,叹口气。“您别着急,”后座乘客轻声道,“我不赶时间。”就算赶时间我也没法飞过去,真来不及只能劳烦您下车步行了。她心里暗暗吐槽,面上却不做声。打开车载广播,流畅的乐声倾泻而下,音乐结束后,是体育新闻主播轻快的嗓音。“在日前举办的澳网公开赛男单1/4决赛中,知名选手幸村精市因伤退赛,并宣布暂不参加北美硬地赛季和法网红土赛季……”乍听见熟悉的名字,早川有些走神。幸村精市可说是立海杰出校友,当年的校内后援团核心似乎也成了如今的半官方粉丝会骨干,不知道那些喜欢他讨厌他的人听到这条消息将会作何感想。不过,吃职业体育这碗饭的人,伤筋动骨是常态,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乱糟糟的念头在她脑中攸地滑过,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味道。下一秒,她打着方向盘,从两车缝隙里横插过去,变道,右转,拐上一条不在导航里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早川舒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借反光镜瞥了眼后排被急转弯甩出去的乘客。他也堪堪坐稳,神色不算愉快,皱着眉头在反光镜中看她。然后只听“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窜出的车子狠狠撞了上来。镜子剧烈晃动,两人都愣住了。“我这是新车。”早川给当地交警和保险公司打了电话,又喝了一口热茶,这才鼓起勇气,顶着寒风站到雪里,“你打算怎么赔?”幸村正在车尾和肇事车主来回扯皮。一个说你这么冲上来绝对全责,一个说你刚刚加塞变道也没好到哪去。早川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上下打量一眼靠着车门的小年轻和副驾驶上的女孩,扬声道:“这不是你的车吧?”“和你能说清楚吗?”她眯起眼睛,“叫你家长来。”小年轻还想分辨,刚刚张开嘴,就被她堵了回去:“现在就叫,最好别拖。不然一会儿警察看到你无证驾驶,麻烦更大。”
接下来便是一波三折的责任和赔偿认定。对方的确是高中生,刚刚结束了升学考试,借了哥哥的车带女朋友出来度假。因为是箱根本地人,做长辈的也就没在意。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到温泉酒店,就和她们撞上了。那厢上演着家庭伦理剧,演完一集还有一集,这厢,她和保险公司负责人通完电话,约好维修时间,便又问幸村:“打算怎么赔?”幸村津津有味地听墙角,半天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是我赔?”“不是送你就不用遭这茬罪,”她摆摆手,抬脚上了车,“走吧,送佛送到西。有良心的话可以给点小费。”后保险杠凹了一片,有碍观瞻,但还能开。幸村对着两扇门犹豫片刻,很自觉地坐到副驾驶,刚系好安全带,便问:“你怎么看出他们是高中生?”“他这身打扮是今年高中生里最流行的,我们杂志前段时间刚做了专题报道。”她注视着他的动作,“你系安全带是怕我再撞一次?”“不敢。”幸村举双手投降。“我是真心想要遵守交通法规。”他一双弯弯的笑眼藏满狡黠,明里暗里都在影射她之前变道加塞的违规行为。早川心想,我就不该接你这单。嘴上却绕了八百里:“你这是来箱根度假?”“你都听见了,别装不知道。”幸村敲敲车载音响,“因伤退赛,回老家放寒假。”“如此坦然,到底是大明星了。”她感叹,“以前难得输一次都要耿耿于怀好久。”“你倒是和以前差不多,”幸村抱着胳膊,轻轻松松往椅背上一靠,“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跟我过不去。”红灯停。他们盯着马路两端带黄色安全帽的小学生,一齐笑了出来。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幸村了。这些年,她按班就部地读书、升学,大四毕业去北海道乡下做了一年分文不取的志愿者,回来又热血上头申请了新闻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正赶上史无前例的经济衰退,梦寐以求的nhk根本不招人,只好将就着找了一家出版公司。杂志部正在艰难转型期,线上业务开辟没多久,她就送上门来,做了用着趁手的壮丁。幸村问:“你在哪里高就?”“低就。”她纠正了,又摇摇头,“不对,是高不成低不就。”高不成低不就的早川,一手干着纸刊编辑的活,一手带着几个实习生做线上播客和电子刊,周末照常加班,并且只拿一份工资。难得请年假出门散心,遇到幸村,还把车撞了。旧友见面,惊喜之余,也少不了尴尬。那种尴尬像是柚子里白色的橘络,混在果肉里带着淡淡的苦味,扯不掉,也吐不出。心里都知道谈不到一块儿去了,即使凑在一起话家常,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注脚,复杂繁难堪比创作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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