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崔灵仪一跃而起,翻过墙头,进了那小院,从内开了门,将癸娘放了进来。小院里杂乱的很,还有些草席,想来平日里也有些流浪儿会在这里避寒取暖。不过今日还好,这里并没有人。崔灵仪寻了张草席,抖落了几下,又拎着这草席进了堂屋。堂屋灰尘大,她转了一圈便又出来了,仍是在屋前墙角避风处将这草席铺好。“过来坐吧。”她对癸娘说着,自己坐在草席一边,又拔开了塞子,她对着嘴轻轻倒了一口,才将塞子随手丢到身旁,酒坛则稳稳地放在了中间。癸娘闻言,便走了过来。双双很乖,只低着头在院子里嚼着枯草,并未上前。崔灵仪指着那酒坛说:“虽然你说那姐妹二人有异样,但我尝了这酒,却并无特殊,只是常见的浊酒,你可以放心饮用。”癸娘道:“嗯,这酒看着的确平常。”她说着,放下木杖,坐了下来。崔灵仪的思绪又渐渐飘远,她低头看着这酒坛,慨叹着:“说起来,与你相识许久,却忙于奔波,连酒都未曾饮过几回。这世道,谁不饮酒,以醉心神。”癸娘摸到了酒坛子,小心拿起,大口饮了几下,又将酒坛放到了中间。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用袖子擦了擦嘴,又安静坐着。崔灵仪见她不说话,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拖过酒坛,举着痛饮了一口。可她刚将酒坛放下,那边癸娘却又迅速拿起,接着大口饮着,像是与她较量一般。如此反复好几次,安静的庭院里只剩了酒坛拿起又放下的声音。月已高悬,黑云浮游在空中。崔灵仪终于忍不住了,在癸娘再一次拿起酒坛时,她伸手将酒坛一把按住。酒意有些上脸,崔灵仪双颊发红,却只盯着癸娘:“你这是做什么?”癸娘垂眼答道:“我说过,我总是要跟着你的。你做什么,我自然也要做什么。”崔灵仪愣了一下,又松开了按着酒坛的手。“癸娘,”她说,“我从来都不懂你。”癸娘苦笑:“其实,我也说不清。”她想了想,又说:“我曾说过,你如秋水,我如落叶,水向何处,我便向何处……我不会食言。”这是个许诺,可崔灵仪听了,却更觉凄凉。是许诺?是报恩?是朋友?从她决定分道扬镳起,癸娘给了她许多个答案。这些答案千变万化,却都无甚特殊,更无法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坦然地回到她身边。
癸娘以为她需要的是真切可感觉的陪伴,的确,她需要陪伴。但在癸娘这里,她需要的便不仅仅是陪伴了。癸娘如今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判断失误,可那样的回答,于癸娘而言未免过于难以启齿。她知道,有些东西,癸娘永远给不了她。崔灵仪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可笑又可怜的人,竟一边卑微地渴求、一边贪心地祈望,妄想在她心中比肩神明?不,也不必比肩神明,只要是她心中特殊的那一个就好。唉……还真让癸娘说中了。她患得患失、敏感多虑。于是,崔灵仪低了头:“你可以食言。你说这话时,我还没困扰到你,而今情形已变,先前的话,也可不作数了。”她说着,又望向癸娘,只见癸娘眉头微蹙,缄默不言,也不知她在寻思什么。“罢了,”崔灵仪自嘲一笑,又站起身来,“余下的酒都归你了。我去那宅子里瞧瞧曹氏姊妹究竟有什么古怪,你在这里等我便好。”崔灵仪说着,拔脚便走。可刚踏出两步,她便又停了下来:“或许,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想一想,是否还要委屈自己、跟着我。若是要跟着我,又是为何要跟着我。若是你自己都没有想清楚,我又如何、如何……唉……”“对不起,癸娘,”她说,“我实在不想糊涂地陷入一个……一个注定会被抛弃的结局。”她说着,哽咽了几分,又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剑,终于迈出了这荒宅的大门。癸娘独自坐在堂屋里,面朝着崔灵仪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直到崔灵仪的脚步声远去,她才终于又摸到了酒坛,狠狠地灌了一口。她可以理解崔灵仪的想法,若她是崔灵仪,只怕她也不愿装作无事发生,不明不白地回到一个曾拒绝她的人身边。回来做什么呢?在她需要活人鲜血时便送上自己吗?癸娘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她也的确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也让自己信服的答案。和崔灵仪相处的这段时间在她无尽又诡异的生命里并不算特殊,不过是常年在苍茫大地上行走,整日同神鬼打交道。唯一特殊的,或许仅仅是崔灵仪在见到了她的不同寻常后仍视她为友、不离不弃。的确,听起来是有几分报恩的意思,可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崔灵仪说,若是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做的……她当真会这样做吗?癸娘越是思考,便越是头痛。或许当真如社所言,她已经太久没有思考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了。很多年前,在她眼前的光骤然消失的那一天,在她所信奉的一切骤然崩塌的一天,她的情感便自行退化封闭成了老林无人处的深潭死水,即使风雨交加,也难掀起半点波澜,也再无人至这深潭之下一探究竟了。她无需有自己的想法,她只需为鬼神负责。可是,就在崔灵仪离开她的那一天,她重拾了纠结、犹豫、后悔等一切凡人累赘的感情。这是数千年间,她情感波动最大的一次。死水上突如其来的波动让她无所适从,她哪里还能认清引发这波动的真实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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