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仿佛被无数根细针钉在原地。他忘记了怎么呼吸,僵硬地站了片刻,直到被另一道虚影擦着半边肩膀穿过,才慢慢找回知觉。这只是过去的碎片,不是现在。……碎片里庄忱不是在叫他,在庄忱死的那年,他还只是上将。这时候来找庄忱的,是已经退休的上任元帅、军部负责人。负责人俯身行礼:“陛下。”舰队即将离开帝星,向前线移防。军部负责人是来向皇帝辞行,并请示相关的调动和军费分配。庄忱冲他微微点头:“请给我几分钟……我现在还无法工作。”军部负责人的年纪也已经很大,已经有两百多岁,精神却依旧很矍铄,强悍的精神力让他至少还有五六十年的寿命。负责人看着还格外年轻的皇帝,忍不住蹙起眉:“陛下……请原谅我多嘴。”“您该休息,您的身体状况在急剧恶化……不能再这样下去,或者我给凌恩放假。”负责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稍微高声,就会惊扰面前的年轻皇帝:“让他留在帝星,两年——或者三年。”庄忱垂着视线,慢慢给那盆满天星松土。凌恩忍不住过去,碰触那块碎片,握住庄忱隐在斗篷下的手臂。属于庄忱的感受瞬间流入他的身体。……一片嘈杂。随着身体的衰弱,最先淹没年轻皇帝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喧嚣和嘈杂——即使有荆棘戒指的护罩,也根本无济于事。庄忱说他无法工作,是因为他根本听不见负责人在说什么。这会儿他耳朵里全是凛冽的风声、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沼泽冒泡的咕嘟作响……下一刻又变成不知什么种族的激烈争吵,无法辨认语言,声音极尖锐刺耳,像是锋利的砂轮在切割金属。可年轻的皇帝却很平静,像是完全没有被任何事影响和干扰,只不过是微微出了会儿神:“……您说什么?”负责人以为他不想提起凌恩,低低叹了口气,不再在这件事上多嘴:“我是说,您至少应当休息。”这次庄忱看清他的口型,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正在休息。”庄忱举起手里的小花铲:“我在种我的花。”他面前的是盆银色满天星,这是伊利亚特有的植物,开起来像是真的星星,在夜色里甚至有流光闪烁。负责人的孙辈年纪都已经过百,面对眼前这位年轻过头的皇帝,纵然满腔惋惜遗憾,终归还是只能把话咽回去。
负责人忍不住柔和下态度,走过去轻声说:“我看看。”庄忱把花捧起来给他看。年轻的皇帝捧着一小盆花,裹着宽大过头的斗篷,哪怕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也很像是在等夸。负责人摘下手套,轻轻摸了摸那些花瓣,温声赞扬:“很好看,您很会种花。”年轻的皇帝认出他的话,眼睛里慢慢透出高兴,抿了抿嘴角,把小花盆抱回怀里。“它有名字?”负责人看清花盆上的字,“为什么叫‘斗篷’?”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皇帝陛下。庄忱看着这盆花,找到编号,拿出一份笔记来翻了翻:“因为……我有一件斗篷。”一件和满天星一样颜色的斗篷,是他少年时很喜欢的生日礼物。小皇子顶着斗篷到处吓唬人,宫里每个侍从都被飘荡的银灰色斗篷吓了十几跳。负责人蹙起眉,征求过皇帝陛下的同意,拿过那份笔记。上面是很工整的编号,每个都对应一盆花,每个都代表一段记忆——幸而剩下的那些记忆都无足轻重。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参加了某场宴会、出席了某次庆典,又或者是喝了很难喝的苦药。种着“喝了很难喝的苦药”那盆记忆的是棵仙人掌,看得出没怎么被浇过水,但因为本来也不喜欢水,所以还长得挺好,浑身都是大尖刺。年轻的皇帝在摆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悄悄用大尖刺吓唬旁边那一圈代表“听见了不怎么好听的话”的曼德拉草。负责人草草翻了翻,几乎是紧锁着眉头,沉默半晌,才将笔记交还给庄忱:“陛下……您必须用这种办法了吗?”这代表一个人的精神领域已经衰弱到极限——衰弱到甚至根本没有充足的空间,来存储足量的记忆。所以必须定期整理、定期将无用的记忆遗弃清理,才能保证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庄忱把遗弃的记忆种在花盆里,摆满了一个花架。“没关系,我不会误事。”年轻的皇帝像是在回答,又像答非所问,“请放心。”庄忱抱着他的小斗篷,放在花架最高处。银色的满天星长得很好,闪闪发亮,让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过一件很漂亮的斗篷。年轻的皇帝这样想了一会儿,心情就转好,苍白的脸上多了微微的笑容:“好了,请把您需要批复的文件给我,我身上有笔和墨水。”军部负责人分明不想这么做——可这些事必须要皇帝来做,没人能够代劳。庄忱把这件事对每个人都瞒得很好,除了早就奉命严格保密的私人医生,还有老花匠,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如果不是负责人这次走的仓促,又必须找庄忱签署这些命令,所以直接来了花窖而非那间起居室……也绝对不会发现,伊利亚的皇帝,状况居然已经差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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