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无法说话,他又呛出口血,眼前的黑雾叫他什么也看不清。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顶皇冠。那顶皇冠——它被像废纸一样揉烂了,割破了碎片中身影的手掌,鲜血淋漓地淌下来。皇帝像是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拼命地揉烂那顶皇冠,恨不得将它远远扔到星系之外。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死了他们的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皇帝手上全是血,攥着皇冠的残骸。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发着抖,哑声问:“谁准你把这个给他的?” 第二世界完伊利亚的小殿下, 从未被要求过戴上一顶皇冠。不是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好,不被盼望和期许着长成足够厉害的大人。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风凛凛巡视暖宫的小殿下, 谁敢说不厉害——况且那位小殿下, 本来就又聪明又善良。不过就是脾气稍微有一丁点不好, 可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错。一个从小被数不清的嘈杂包围, 没有片刻清净、没有片刻休息, 没有一天不头痛的孩子,脾气怎么会好。小殿下只是身体不舒服,又没乱发脾气, 从没伤人,从没对任何一个仆从真正出言不逊。他们的小殿下, 这辈子做过最任性、最大发脾气的事,也不过就是捂紧耳朵大声喊上几句,把枕头扔得满地都是, 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过就是这样而已。卡拉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这个。小殿下想扔就扔, 在满地的枕头里打滚都没关系, 衣柜弄乱了更没关系,不过就是重新叠。仆从们也从不介意, 因为小殿下不难受的时候,真的很乖——会偷偷给每个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袜。花匠爷爷的有绿草, 厨师爷爷的像巧克力, 卡拉奶奶的和头发一样柔软花白。小殿下送了礼物, 又不肯承认, 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里不肯走, 一直等着自己的礼物被发现。仆从们早都养成习惯,穿着小殿下送的羊毛袜, 正大光明地到处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面前聊起来:“真是舒服的袜子。”“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来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立刻大声补上,“又厚实又暖和,这个冬天可好过啦……”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就会有个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小殿下,顶着亮闪闪的银斗篷,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满足又得意地跑远。……在暖宫里做事的人,谁不喜欢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好孩子。哪怕真是难受到极点、烦躁到极点,被无休止充斥世界的声音画面逼得大发脾气……其实也只要去抱一抱他。只要抱一抱他,轻轻拍拍背,察觉到碰触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小殿下,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极点的药,小声要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能不能帮忙送他去找爸爸妈妈,他愿意付十块巧克力当报酬……二十块也行。这时候的小殿下会不停说话,一直说到皇帝和皇后陛下赶过来。被爸爸妈妈抱住的孩子,才终于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软软地倒下去。被妈妈藏在怀里,紧紧抱着、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张着涣散的眼睛,才开始哭着低声说“疼”。头很疼,想去撞什么东西,把它撞开。撞开就听不到声音了,耳朵里很吵,好像有一万个人不停说话吵架,有时是诅咒,有时是厮杀。……伊利亚的小殿下,身上承担最重的期许,是“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地长大”。这已经很难了。难到五岁的小殿下,就要带着自己攒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坛问先知。要活多久,要长到多大,爸爸妈妈才不伤心。要是实在太难受了,坚持得稍微没那么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话,早一点睡着,晚点再醒行不行。这些问题煎熬着他的父皇和母后,把爸爸妈妈的心放在火上烤。他们想尽所有能想的办法,终于做出荆棘戒指,即使只是治标不治本,也多少能够起些作用——至少让他们的孩子睡个好觉。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很谨慎、很仔细,很不容易才一点一点剥开死亡深重的阴影,把他们的孩子从里面抱回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哄,终于哄着他们的孩子从害怕长大,到开始动摇、有点心动……到开始有一点期待着长大。被头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软在爸爸妈妈怀里,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孩子,很小声地问:“长大……真这么好?”“当然。”妈妈跟他保证,“长大了,阿忱想去喜欢的地方,随时都能去。”爸爸补充:“阿忱想做喜欢的事,立刻就能做。”在这样的保证里,那些苦药被一点一点喂下去,那枚荆棘戒指被穿上银链,戴在小小的殿下颈间。在这样的保证里,伊利亚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挣脱死亡,回到爸爸妈妈怀里,期待长大的那一天。等待他的不是这样的未来。没有约好的未来,没有约好的“随时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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