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被脆柿子砸脑门,“咚”的一声,疼得扔了笤帚。“这么怕疼?那再给你加点药。”时鹤春说,“有种好药,我娘烫我……啊,我是说,我娘烫伤时用,抹上就不疼了。”小和尚耳力很好,这样含糊也听清了,皱了皱眉:“你娘为什么烫你?”“能为什么——端茶喝水,你难道没端不稳的时候?碰洒就烫了呗。”时鹤春摆手,“你别管这个,我在和你说正事。”时鹤春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下去费力气,招他上树:“你上来,上来说。”小和尚不想爬树,爬树非君子所为:“不上。”时鹤春当时就抱住了最粗的一根树枝。立夏已过,春日只剩了个尾巴,上面全是一碰就落的花瓣。小和尚:“……”小和尚这地扫不完了,重重叹了口气,敛起僧袍前襟掖进腰带,又把袖子也束紧。时鹤春兴致勃勃弯腰,相当熟稔地指导他怎么发力、怎么使劲,该踩在什么地方,手又该撑住哪里。小和尚从未爬过树,叫他指导,竟也一次就成功了,有些诧异地问:“你莫非身怀绝技,是武林高手?”“哪有什么武林绝技。”时鹤春不认,“你话本看多了,坐过来。”小和尚定了定神,试着挪坐过去。他毕竟是初次爬树,看着树枝在眼前,迈过去就险些踩空,失衡坠落时,衣领被时鹤春一把捞住。只这一下,时鹤春的额头就渗出大颗冷汗,脸色瞬间惨白。剧痛从未消散,蛰伏在寸断经脉里的痛楚翻腾起来,手筋断处像是又裂开,重新再断了一次。时鹤春咬着嘴唇,向后仰头,后脑重重磕在树干上,把闷哼咽下去。小和尚爬上来,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叫你吓得。”时鹤春把发抖的手藏进袖子里,抹了抹汗,离他远了些,向后靠在树干上,“肝胆俱裂,吓死我了。”小和尚极好唬弄,真以为时鹤春是为自己担惊受怕,以至于此,一时既愧于自己不会爬树,又有些后悔过去待他太过冷淡,低了头面有愧色。时鹤春忙着用树叶盖住自己,熬到眼前冒完那些星星,缓过口气,慢慢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什么都当真。”时鹤春看他好笑,语气缓和下来,屈指弹过去朵小花,“醒醒。”小和尚捧住一朵落在怀中的花,有些惊讶,抬起头。时鹤春靠着身后的树干,屈起一边膝盖抱着,靠着树慢悠悠晃另一条腿。
他问小和尚:“你叫‘照尘’怎么样?”“‘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不好。”小和尚蹙眉,这是写达官权宦耀武扬威、骄奢无度的,最后一句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时鹤春被他噎得气结:“……照你这么说,‘江南’岂不是也在这诗里面,难道也不好??”“……”小和尚被他说服了,也觉得这种引用颇有些无理取闹,把剩下要说的话咽回去。小和尚问:“那你为什么要我叫‘照尘’?”时鹤春枕着手臂,看着树影间落下的熹微日色。这样的灿烂日光让他想起不算好的事……比如流不完、洗不净的血,那场雨前后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好到会叫人叹息一句,这天头不适合死人。“这是个好名字……你怎么能这么说它。”时鹤春皱了眉,低声嘟囔,“花了千两黄金起的。”这次的声音实在太低,他又将脸埋在阑珊光影里,连小和尚也听不清了。“你怎么了。”小和尚有些不安,“我说错了话?”时鹤春摆了摆手,抻了个懒腰:“没为什么,这名字送你,想叫就叫,不想就换别的。”这原本是鹤家小公子要用的学名,是吉祥的好名字,能叫人破灾免难、长命百岁。没人知道,请先生算好了、起好了,就一直仔细藏着,等他满七岁上学堂再用。本来该拜先生那天,他被母亲按着头颈,拜在那一袭明黄龙袍前,谢天子不杀之恩。时鹤春其实宁愿死了,但这话不能跟母亲说,说了母亲就要发病,就要拿香炉里的香烫他……也不一定是香,也可能是簪子,碎瓷片,或者任何东西。被困在旧日梦魇里的长公主,坚信要这孩子活命的唯一办法,是毁了这孩子,毁成不能动的废物。……对了。之所以会是“长公主”,是因为对他有不杀之恩的那位天子,如今已经是先帝了。于是,这两年中的巨变,全都只剩下茫然。鹤家的确是谋反了,这事不假,翻案都翻不成,站错的那个皇子都丢了命,更别说底下的人。可那些因为谋反被绑在闹市,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是他的父兄叔伯,是教他习武的忠仆,是用千金为他起名的祖父。皇上已经是先帝了,母亲也不是故意伤他,母亲发病时脑子不清醒,恢复理智后五内俱焚,抱着他痛哭,哭得人心碎心疼。很多时候,时鹤春就这么一边心疼,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茫然。他想恨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恨到什么地方去。一切都像是过去了,除了活着的人活着,除了一身的疤。……所以他这辈子只想赚钱、只想过好日子、只想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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