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不知道,时鹤春搜刮来的银子,有多少用来赈灾、多少用来救人?他把时鹤春架在火上烤,他要做正道、要做清流,所以就不管在泥淖里护着他的时鹤春。可笑可恨这么多年,他甚至从未意识到过,他的确走在悬崖刀剑之上……没掉下去的原因,却是时鹤春在护着他。时鹤春漫不经心地抱着那个小酒壶,一直都在那片乌烟瘴气里看着他,随时准备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出来……就像二十年前的那棵桃树。这些都要等到现在,等到一切快来不及的时候,他才醒悟。那么他活该的。他令时鹤春陷到这一步,这债该他偿。世道,公理,朝堂,民生……这些事下辈子再说,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他至少要换回一个时鹤春。大理寺卿在这一刻冷下心肠。他不向时鹤春解释自己恨的是什么,他宁可时鹤春觉得他忘恩负义、觉得他冷血到不可理喻。于是时鹤春怔了一会儿,神色也慢慢转淡。时鹤春靠在湿冷的砖墙上,戳了戳那个小酒壶,把它推回去。“那我不要你的酒。”他的小仙鹤说,“你恨我,我就不要你的酒了。”他的掌心一片湿冷黏腻,攥破出的血全染在袖子里,抵不过胸肋之下痛楚的万分之一。“生我的气。”秦照尘吃力地低声说,“不该生酒的气。”时鹤春要酒止痛,没有酒,挨不过今晚的。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等。那些人不会再给他拖延的时间,他已扔了十七块金牌令箭,再抗一道旨,大理寺卿也要被就地“按律诛杀”。知法违法,执法官员这么做,罪加一等,庇护死囚,再加一等,早已能凑够一条死罪。此前若不是时鹤春,他已死在那些人手上。他还能庇护时鹤春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着手,而时鹤春的身体……也同样等不起,不容再这么耗下去。他只从那些人手中要了一个晚上。再过一个晚上,就会有人来盯着他,逼他将这罪大恶极的奸佞定罪处死。所以,今天晚上,时鹤春会“死”在牢里。从京中刑狱换到下方寻常牢狱,叫这种偷换变得容易,更有可能成功。他会来开牢门,会有一具草席卷着的尸首被送进来,如今这世道遍地都是死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首并不难找。“死”了的时鹤春会被送出去,鹤归堂的人会等在该等的地方——秦照尘已将何时何地都在纸上写清,自然会有人接时鹤春走。这是唯一能用的办法。这是时鹤春教他的办法。时鹤春用这个办法,从他恪守的律法里,偷换他不想杀的死囚,救下他的良心。现在时鹤春因为这个办法,被他的律法陷在狱里,等着问斩。
……“谁和酒生气?”时鹤春又从怀里拿出一壶酒,朝他晃了晃,苍白的脸上有些得意:“我还有,我喝我自己的。”秦照尘就又恢复无话可说的沉默。他看出时鹤春很冷、很难受,任何人刚吐了那么多的血,都一定会很冷很难受。但此刻心软,功亏一篑,今夜这条路半步生半步死,容不得再多说了。他的小仙鹤拿出了个小杯子,自己慢慢斟酒,隔了一会儿又问:“我的梅树活了没有?”即使是下来放粮,秦照尘和京中也仍有联系,飞鸽穿书不断,驿马不停……这些时鹤春都知道。大理寺卿永远都放不下他的朝堂,永远都放不下他的乾坤,秦照尘是生来的正道魁首,是要改这世道的人。……这些时鹤春也知道。时鹤春只是不知道他的梅树:“怎么样,今冬开花了吗?”秦照尘沉默着摇头。如果不是今晚,他一定骗时鹤春,开了一树耀眼的凌冬红梅。但那棵梅树死了,根系断裂,枝干枯干。可能是死在移栽之后,也可能是移栽之前就死了,死在那场暴雨里。时鹤春沉默了一会儿,捧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酒,小声说:“哦。”“秦照尘。”时鹤春轻声说,“那么就别这样。”“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时鹤春说:“抱我一会儿,小师父,我很冷,你抱抱我再走。”秦照尘的手掌几乎要被攥烂。他没去抱时鹤春,他到最后也没去抱他的小仙鹤,只是站在原地,低声说:“我该走了。”“……好吧。”时鹤春叹了口气,“那你就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别把日子熬得太苦。”时鹤春想了想:“日子太闷了,你就去听听戏,听听戏就不难受了。”“别和我学。”时鹤春说,“酒浇不了愁,少喝酒。”秦照尘闭了闭眼睛。他无法去回答时鹤春的任何一句话,也无法看时鹤春的眼睛,转身匆匆离开。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耽搁,得尽快去准备。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时鹤春今晚就能回他的山林里去。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他就能用这一枚官印、一份前程、一条命……来换时鹤春。秦照尘在这里停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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