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鹤春最怕疼,谁敢对时鹤春动这种手?怎么会有毒酒,哪来的毒酒,他给时鹤春……秦照尘被横在面前的手臂拦住。两相挣扎碰撞,那个被他揣进怀里的银酒壶硌住肋骨,从心肺里炸开刺痛。……时鹤春不喝他的酒。不喝他的酒。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鹤,很好养,从来什么都肯喝,甜酒酿喝,浊酒也喝。大理寺卿穷疯了,攒着俸禄买回去的三勒浆,装进小酒壶里只有半壶,时大人就美滋滋兑水晃着喝。时鹤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么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个神……“别去看了。”鹤归堂的人追上他,拦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那人对他说:“没人……大人走了,我们把大人劫走了,躲起来了。”那人说:“牢里是没名字的尸首,我们在乱葬岗里找的。”那人说:“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里,要养个年的病,让我们跟您说,他先不出来了……”极为苍白的遮掩借口,终归消失在无光无影的漆黑眼底,鹤归堂的人看着秦照尘,无法判断大理寺卿是否还活着。秦照尘还活着,活着站在打开的监牢门口。里面的尸首已叫草席敛了,旁边放着一口薄棺,只等放进去钉死,就仓促下葬了事。鹤归堂的人本该奉命拦他,可到了这一步,怎么拦得住,秦照尘像是随时也会死,死得只剩个空空如也的躯壳。“我不会。”秦照尘说,他跪下来,“我会活着,不会死,我还有事没做完,死难瞑目。”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着死不瞑目的心思,来放时鹤春。这一路触目惊心,饿殍千里饥民遍地,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亲眼看清,原来是地狱修罗景象。秦照尘今晚来放时鹤春,是要把命和这颗心一起殉了……可时鹤春比他快,他的抉择挣扎、斟酌衡量,在时鹤春那里无需考虑。秦照尘打开草席,脱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来的官袍,仔细裹住那具尸首。他攥着袖口,擦拭被血污染过的眉眼。大理寺卿擦得仔细,沾了一点酒去擦,边擦边低声哄:“闭眼睛,睡觉。”他的小仙鹤仰在他怀里,裹着他的官袍,很安静地看着他。秦照尘想不通,像时鹤春这么怕疼的人,是怎么对着自己下刀的。秦照尘拢着时鹤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还微弯,已经变得冷僵了,是个持刀的姿势。怎么该是持刀呢。这双手里该握的是银子,怀里抱的也该是。秦照尘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没有一粒碎银子,那银酒壶他舍不得,只能抬头借:“有银两吗?”此刻狱中没有旁人,大理寺卿不发话,没人敢进来。鹤归堂的人沉默伫立,欲言又止,只是出去绕了一圈,勉强攒了几两碎银回来,全交给他。秦照尘把银子放在时鹤春手里,那双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银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不要么?”秦照尘哄他,“那就抱。”秦照尘把人抱进怀里,可时鹤春身上全是伤,片片殷红刺目,没个能拍抚的地方。秦照尘喂他酒,时鹤春也咽不下,这具身体的喉间早已冷了,清凌凌的水酒混着淡淡血色溢出来。秦照尘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大人说,他自己买的好酒。”鹤归堂的人低声说:“比秦大人给买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大人说,他腻了红尘,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么罪状不相干。”鹤归堂的人如实转述:“这幅躯壳沉重碍事,所以乱切了几下,小师父千万别往心里去。”“晚上吵了架,也别介怀,一辈子吵吵闹闹,大人心里明白。”鹤归堂的人复述,“只是……得先走了。”秦照尘抱着他不会动的小仙鹤,在怀里暖着,看着那具寒酸的薄棺。鹤归堂的人起身,去将棺木抬了,小心接过秦照尘怀里的尸身,将官袍还给秦照尘。“不行,他要漂亮衣服。”秦照尘拦住,“要银子,不能不给他。”鹤归堂的人专心收敛:“极刑者,一席草、一口棺,只可薄葬,不可立碑。”秦照尘睁着眼睛,他想破口大骂,想说去他的薄葬,去他的不可立碑……去他的律法,时鹤春死了。他的时鹤春死了。可这些话半个字都说不出,因为鹤归堂的人把官服叠好,把捡回的獬豸冠端正放在上面。因为这份前程浸满时鹤春的血,容不得糟蹋。“大人先走,留您苦熬。这青云路不好走,万般艰辛坎坷,大人心里清楚。”鹤归堂的人说,“今后我们跟着您,受您驱使……为这世道。”鹤归堂的人跪下来,将官服奉给大理寺卿:“为这世道里不再有个时鹤春。”“大人请您悬明镜,请您照尘寰。”悬明镜、照尘寰的大理寺卿……此刻身在佛塔之中, 手抖得不成。秦照尘想说话,气息送到喉咙,又不敢。秦照尘不敢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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