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要去风波亭,不只是为了去祭奠凭吊,也是为了去查一查杭州这最后一个大理寺,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最后处理妥当。时鹤春点了点头,将那一盏灯笼拎在手里,晃晃荡荡,随他往风波亭去。……大理寺卿进下头的分署,用不着什么印信腰牌,一张脸就够了。秦照尘查阅卷宗、审核旧案,有神通广大的时大人陪着,用不了两个时辰。做完了这些,他不叫官员陪同,独自去了风波亭,将下酒小菜、点心逐样摆好,将那一盏花灯挂在亭中,取出灯笼里的烛火。“忘了酒。”秦照尘意识到少了什么,对时鹤春说,“等我,我回去买。”时鹤春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你袖子里不有一壶?”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缓和,蹲下来哄他的小仙鹤,甚至还有镇静笑意:“喝点好的。”“时大人驾到,喝点好的。”秦王殿下已经学会将这几个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扬镳的冷硬,“怎么能喝冷酒。”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只是慢悠悠飘起来,伏落在他背上。没有力道,秦照尘其实盼着有力道,盼着那是结结实实一条命的分量。但他背上只有一只快消失的鬼。秦照尘背着他买酒去:“回天上以后,要做什么?”“不知道。”他的小仙鹤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天上怎么会闲着。若是真闲到整日潇洒、无所事事,人间的香火供奉岂不是没人管了。“忙不忙?”秦照尘说,“别误了吃饭睡觉。”时鹤春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也或许现在就困了。秦照尘忍不住想,时鹤春白天莫非不睡觉,怎么新鬼只有晚上出来,还这么容易困。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在脑子里想一会儿,总比想一棵树是怎么活到头叫人放松。秦照尘买了一整坛好酒回去——的确是很不错的酒,拍开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好同小菜一并拿来下酒。“我方才翻卷宗。”秦照尘说:“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隶并五省事……有份蜀州旧案,里面夹着族谱。”是鹤家人的旧案,和谋反满门抄斩云云没什么关系,只是个两家人争祖宅的案子。案子判的没什么问题,秉公办理,执法妥当,只是里面夹了鹤家未曾删改的旧族谱。
秦照尘将它抽了出来,揣在袖子里,方才实在忍不住看了看。在那上面,有个京中那份族谱里没有的名字。时鹤春不意外,向后倚着栏杆,临风坐了,晃匀一杯酒的月亮:“秦大人又要问案了?”“不问案。”秦照尘摇了摇头,他还是觉得他的小仙鹤会冷,走过去将人抱回来,固执地用大氅裹住。他只是看见那个名字,这一路疏旷开来的念头里,又像是有什么化不去的旧痕,骤然由蛰伏惊醒,将心肺脏腑狠狠拧牢。秦照尘记得,时鹤春曾对他说……“照尘”是个好名字。顶好的名字,值千两黄金,保佑人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那一场风云骤变,能将人压折的命数重重砸下来,碾下来,不容喘息,逼得人筋骨经脉俱裂。钟灵毓秀的鹤家小公子,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再化难呈祥、长命百岁了。“那也不该把它给人。”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本该有的命数,你把它给了人,自己就没了。”时鹤春失笑,仰头看秦王殿下:“小师父,醒醒,你都还俗了。”满口偈语佛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理寺卿又要剃度出家。秦照尘跟着他笑了笑,给时鹤春满上那一杯酒,胸口痛楚却不见转淡,反而恣意横生。横生刺痛,仿佛那日京郊刺穿风筝的酸枣树,从他血肉里长出来,刺穿胸肋透到外面,于是风灌进去。秦照尘怀疑自己变成了空的,可低头细看,空的分明是时鹤春,他怀中的人影已极淡,大氅像是包着一捧将融未融的雪。“悬明镜,照尘寰。”秦照尘收拢手臂,徒劳暖着怀中的雪影,“几时不再想这个的?”“七岁吧。”时鹤春看着天上星斗,想了想,“我被按着喝毒酒的时候。”时大奸佞难得坦诚,说到这还动了动腿,踹了下大理寺卿:“诶,那酒喝了真不好受。”秦照尘当然知道。大理寺卿铁面无私,杀人如麻,判了不知多少人饮毒酒自殁,如今轮到自己喝。筋脉俱裂,五内俱焚,的确不好受。秦照尘又饮了些酒,将血气和着酒吞下去。“毒酒太难喝……我就想,左右这事我也做不成了,没力气做,也不想做。”时鹤春泼了杯中酒:“去他的照尘,照什么破尘。”这话简直像故意挤兑人——挤兑某个捡了人家不要的名字、接了人家不乐意干的苦差事、天生一块榆木疙瘩的照尘和尚。但向来端方秉正的秦王殿下,反而跟着笑了,也有样学样泼了一杯酒,这样逐字逐句学了一句:“照什么破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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