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世家的心里,到底忠族和忠君,还是有个先后差异的。现在还有可转的时机,是以是势必要告知陛下的。玉祁臣想不到的是他自己该去往何处。
他是踩在玉家的船上的,肉连着肉,骨连着骨,两者有些时候也并不相容,骨肉支离,叫他痛苦。船沉了,想必他也要跟着一起的,溺死在这水中,他自己愿意斩断这联系又有什么用?世人眼里三太子仍是他李家子弟,灭肉身,化藕形,可藕断丝连呀——小公子,玉祁臣削双足,在他们眼里那丝血肉仍像不断的藕丝,有比那纸鸢的线轴,千里尤在。那么陛下呢,他简直双目惶然,朝陛下看去,他想要的太多了,他想要魏延作他的父亲,作他的母亲,作他的兄长,作他的丈夫与妻子可如果这些都不得,那他想要魏延活着,若是还能再多求一点,他想要自己也活着,若是还能够再多求一点,他希望陛下心中有他。不能再多求了。
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玉家最末是屠族,最好也是要狠狠滚到炭里去,浑身脏污,不得翻身。魏延安然的那个未来之中,似乎身侧并没有他的去处。何况祁臣今日已糟了陛下的厌弃。他双手掩上面部,看不见他的表情。
若真如此,起码要有最后一次相会。他想。
魏延正烦躁地翻着来信,是几封老师途中的来信,交代脚程。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遭,尽是那几封,他还是觉得慢,心里头装着这件事,只觉得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闷闷在这等着,等那几封信到。抚了他的心去。
张全从门外进来,看起来像是有事,魏延扫他一眼,心中有些雀跃,然而只听张全弯腰同他说道:“陛下,华阳郡主预办一场夏射,特先问陛下的意愿。”
华阳郡主姓谢名云,是谢氏的女儿,长魏延几岁。她嫡亲伯母是檀岭长公主,宣帝【怀章太子之父、武帝、魏延的祖父】一辈的人物,十分受宠,由谢氏子尚了去。长公主一生未有子嗣,十分偏爱善骑射,性情明朗的侄女谢云,拿她作亲生女儿般对待。武帝感怀长公主的心愿,便于她谢世前特意封了谢云郡主。这便是她这封号的缘故。魏延与她少时相识,两人算得亲近,魏延想了想,也正好散散心,便点头道:“许久未见华阳,许了罢。”
并不成想,这一趟叫他又如前世般陷进了与玉祁臣的纠缠里,不得逃脱。
天公作美,今日天气倒算得不错。
魏延坐在列席的最高处,其下右边正是华阳,旁的是各色夫人、儿郎,端的是贵人如云,热闹非常。
他们宴饮一番,不久便下人来报,射场已布置好,正可入。按着平常的规矩,这样的射礼长辈们都需要继续在东道主准备的东西里头再添些彩头,增些看头。魏延便道:“将朕那几把宝物取来。”待下人将一件件武器送上来,他将诛霞弓拿起,放在手中,颇有些分量,对众人道:“传闻,刘将军正是用这把弓箭射下鵸鵌,解了灵帝忧患的。今日便权作魁首的礼物罢。”
华阳笑道:“实在是宝物,陛下都下了重本,我更不敢吝啬了!”又叹道:“哎,只可惜鸿儿还是个奶娃,连小马驹都上不得,不然我高低要他将替我夺了来。”鸿儿是她的儿子,还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奶娃,今日未曾带来。众人听罢,都是欢笑。
没了陛下特意提点,又因是华阳郡主特意设的宴,玉祁臣这次的位置倒是挤在女眷们后边,同那些年轻的儿郎们居于一处。他另外两个旁支的兄弟也来了,几人偶一相谈。玉祁臣面色淡淡,那两个见他聊天也不大专注的样子,便也不再同他说话。热热闹闹的宴会,他一人直直坐着,挺着背,专注地听着前头的动静。
由于距离远了,陛下的面容便有些看不清楚,混在玄色的衣、明黄的帐、朱红的绶之中一片高贵的颜色。弓魁首他大概能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双拳紧握他想要夺魁首,他想要亲去君王面前领赏。
玉小郎一颗心跳着,因一直未睡够,连带着多日高速运转的大脑都有些发昏,他实在是迫切地想要出些风头,显出他慷慨英姿来想叫陛下看一看我。他想,看一看我。他将蜜浆饮尽,轻轻抿了抿唇。
射场广袤,年轻的儿郎们都换了骑装,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年,不是皇亲就是仕族之子,俱面目青葱,骑在紫骝马上,握着缰绳,都只整装待发,十足的风流。魏延并未下场,与其他年长些的女眷们坐在一起,端详台下儿郎。这场夏射隐约有几分丈母娘们攀看骄婿的意味,他偶尔视线扫过玉祁臣,眼底意味不明。
场地中心是一圈低矮草地,呈圆形,摆着靶子,外围是一圈环形的跑马场所,待会便是比较众人围场一圈,连射几发,计算环数。玉祁臣在人群之中,十分显眼。只见他着翠绿圆领袍,背箭囊,腰缠蹀躞,额前束花青绣金发带,脚蹬粉底皂靴,俊眼修眉,发乌如墨,整个人如松下清风。
待那发号之人一声令下,儿郎们便依次上阵。华阳爱闹,又问众人看谁能夺魁,愿赌上一把,一时场面十分热闹,直至问到魏延。只是魏延见那边不久便要到玉祁臣,有些分不开神,又不好过于直白地表露自己在看玉祁臣,不能叫那小子飘了去,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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