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
时间其实没有很长,但对于他来说不同。
又是一个雪夜。严冬的雪夜,与年轻时代的某一年别无二致。觥筹交错的酒宴,玻璃吊灯金色水泉似明晃晃的流光淌了一地,罂粟焚烧残余的清水般黯淡的香气。
贺宵一言不发地立在内室的窗口,霍迟遇在整理他的领口。他披一件很厚的黑色风衣,近来的清减让他瞧上去颇有几分形销骨立的错觉,乌沉沉的夜色中,他的身影显出某种不堪重负却又不可摧折的高洁意味——霍迟遇手指隔着衬衫领口触摸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着的、温热的蜜糖色的皮肉。沉默而鲜活的温度。
他有轻微的心猿意马。
血脉在指腹下涌流。他肩窝里依然有模糊不清的野犬气味,雨后起青苔的垃圾堆,焚烧过的残余塑料,森林、泥沼与肉食的血腥气。霍迟遇收回手,与他深深对视,看他缄默如落雪的荒原的视线,看他灯光烤成消融了的焦糖颜色的眼睛。
这视线太过具有侵略性,贺宵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露骨得过头的视线。刀刃般寒芒毕现的视线于是渐渐褪去,热烈的、含着隐约少年气的笑意浮上来了。
“阿宵,我会很快回来,不会留你一个人太久。”
他试着去牵贺宵的手,但贺宵沉默地避开了。他低垂眼睫,拒绝的意味已经不能更明显,霍迟遇维持着惯有的不动声色,只微微笑了一下:“这样跟在我身后也好。”
这种可笑的,仿佛情人间安抚的耳语与长久承诺一般的言语。
已经够了。像在看一出低成本的滑稽戏剧。
他们进入金色的宴会大厅。周遭衣香鬓影,人声鼎沸,酒精与烟草罂粟混合的气味猫的腹部一样温暖轻柔,熏得人飘飘然。明晃晃的金色灯光下一切都令人目眩,金色的糕点与汤,金色的杯盏与透明酒浆,一场湿透了廉价而嘈杂的金色颜料的古怪梦境。
视线从四面八方压过来,锋锐得仿佛一整面墙的利刃。贺宵听见人群窃窃私语,汇成声势浩大的黑潮——恶意与恐惧像附骨之蛆欧尼般的海腥气,他听见有人说“家犬”,有人心怀恐惧地议论,有人向后退一步,因为他毫无表情的脸,或者那柄经过特许公然带入宴会的军刀。
颠三倒四的幻象钝刀般劈入脑海,古怪扭曲的,万花筒折射过一样的凌乱颜色。他意识到那是过去某些残余的回忆,不堪入目,不堪重负。他看见凋零的巨大雪片,鸡尾酒色斑斓的药水,色彩扭曲的人形与深红的义眼般的监视灯,古怪的人脸注视他,视线含着微妙而凛冽的腥气。
他微微阖上眼。
他们厌恶他,却又畏惧他,蔑视感像轻飘飘的羽毛,不可忽视的、确确实实存在却经由藏匿的重量。他看见霍迟遇的身影,他走到宴会的中心,气定神闲地讲话,周遭的人惊叹着,应和着,然后归于无穷无尽嘈杂鼎沸的笑语。
他感到反胃,于是他寻找卫生间。
头晕目眩感越来越严重,他趴在流理台上缓了半晌,感到内腑在腹腔中濒死的鱼类似的翻滚。部分记忆的恢复使他头痛欲裂,胃肠的不适又令他产生某种奇异的饱腹感。他无心思考霍迟遇待会回来找不见他会动怒到何种程度,只觉得对周遭一切事物都充满厌倦。
突如其来。不可摆脱。
——他想自己该找杯酒喝。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通过廉价劣质的酒温暖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了。
或许是他走神得太厉害,又或许是对方实在很擅长收敛气息,被从背后靠近的时候贺宵悚然一惊,他霍地拔出军刀,新雪消融般的寒芒逆势向上斜劈,电光石火间对方向后撤了一步,手忙脚乱,手足无措。贺宵狐疑地抬起头,刀锋上带着轻微的寒光缓缓指向对方,既而他微微一怔。
——他看见一对眼睫颤抖的,泪意模糊的黑眼睛。
————
那是一对熟悉得过分的眼睛。
周遭的色彩在扭曲,嗅觉在颠倒,罂粟香气焚烧过黯淡冷却的香气,沉淀下轻飘飘不自然的血气。他试图从空气中嗅到什么其他气味,但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平凡的,不引人注意的,没有任何不同于常人的特征,神态是平稳的,只是那双眼睛,只有那双眼睛。
在凝视他。
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回望那双热切的,含着水的眼睛。先开口的是对方,正如一切的最初,熟悉的声音像一点轻飘飘的薄荷香气,一滴铅一样沉重的羽毛,火星在心脏的缺口焚烧,临麓的焚风月色般,黑潮般沉甸甸地压下来,压下来。
“……找到您了。”
他这样说,一滴滚烫的泪水沿这副截然不同的皮囊落下来。
——眼泪夺眶而出。
贺宵更加说不出话,看见这样的他。他哽咽到语无伦次,他说,“你……”又说,“我很……”大滴大滴的眼泪坠上衣领,洇透前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他无法大声哭泣,长久以来忍耐的痛苦像拉扯喉咙的锁链,他被扼住所有声音,只有被泪水完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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