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到底家里有些当官的长辈,他们的社会地位已经经过了一次抬升。他们最起码不可能说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他们是和寒门子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然而他们天然的优势,使得他们重新出发,所需要耗费的努力绝对会比后者来得少。可是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该怎么办呢?那些学习的背后是父母兄弟姊妹等等一整个家庭乃至于一整个家族甚至一整个村的付出,每时每刻都渴望成功上岸,再多脱产学习一会,家人就要再多背负着重担一会的人,该怎么办呢?现代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脱产考研超过两三年,说不定还不得不得放弃呢。他们的力量,也许对比起官宦人家的子弟来说实在稀薄。然而当有心人将他们的声音汇聚起来,那就是不可撼动的力量。】!满朝接近死寂的无声。后世人讲的话,一开始是不好懂的。它用着对于他们后世而言浅显平实易于代入的比喻,放在眼下的时代,却是一堆需要转换剖析的陌生词汇。那些仿佛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讳和事件,更是让他们想要猜测都无从下手。可是在最初茫然的冲击过后,是情感上精神上的共通。范仲淹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对着自己的内心发问:他在准备科举改革的时候,想到这些了吗?……想到了的。他是想到的。没想到……他也是没想到的。【当然了,范仲淹还是给出了一定的配套措施的。他令州县立学,要求士子必须在学校中学习一段时间才被允许应举。】——这是他想到的。毕竟同样是寒门出身,他知道那些中下层的,虽然不至于完全过不下去——因为真的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贫民,不配讲求什么向上的希望,他们每天为了第一天的存活就已然拼尽了全力——可是相较于官宦人家却足够窘迫的学子会面对什么样的窘境。他试图弥补——所以他想给原本可能没办法接触到策论学习和经义的阐释的学子,一个追赶旁人的机会与平台。【但还是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这样的补偿对比突然改换科目所带来的,庞大的,连锁式的影响来说,还是太微弱了。】——因为他站得还不够低。他的求学之旅虽然过得艰苦,他的科举之路尽管并不算顺畅,他和继父家庭的关系固然尴尬。然而他到底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求学会不会给身后的家庭带去无法生活的压力。他的继父从来没对他表露过不支持或者无法支持他求学的意愿。
【又或者说,范仲淹太坚韧了。】【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忍受得了只用两升小米煮粥,等到隔夜粥凝固后切块加以腌菜佐食充饥的艰苦的求学生涯。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最终只拿了乙科第九十七名这样的名次,被授予的也不过是参军这样的小官。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在不算平坦的开局中一步步向着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的气节的具象化的化身走去,能够在新政失败之后,都平静写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抒怀着自己兼济天下的情怀。而太过坚韧的人,有时是难以理解,人为何而脆弱的。】【改革是需要坚持的,改革是需要强硬的,改革甚至是需要流血不怕流血的。但是改革,首先永远是要站在最广大人民立场上的。】它慢慢细数着一个个的名词。【中下层官吏,高层文官集团,科举学子……面对这样的力量,赵祯动摇了。】赵祯脸上霎时露出一抹尴尬的神色,尽管早有预料,真正被揭穿事实真相的那刻,他还是坐立难安。【其实也不怪他动摇。如果说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其实称得上偶然因素居多。是新旧党争双方不断的攻讦,是王安石用人不当使得良法变害法,是急功近利,是领导者的动摇和迭代,不够稳定的政局最终没能让改革的种子成功开花。那么庆历新政的失败就是一种必然。一种因为得罪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甚至预备阶层,动摇了赵宋皇室的统治基础,所以不得不失败的必然。】——!王安石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也顾不得为范公再默默惋惜——其实自他道出了时机不对,却依旧决定接下改革重任的那一刻起,范公心里理当便有了足够的准备了。故人已然逝去,再追念惋惜庆历的失败,对于眼下的大宋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他的关注点全然放在了自己的失败之上,如饥似渴,拿出了曾经读书治学时的全神贯注,将那短短的几点原因反复来回咀嚼着:党争、激进、用人、领导者。一者是他早有预料会面临的阻碍,然而后几者的出现,却让王安石都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但是改革的进程此时都并未完全开始,那用人和激进也都只能被他搁置——他抬头,拧着眉,神色凝重的看向上首的赵顼。神宗皇帝,远比他更早一步地,认知到了命运的残酷。他无言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极专注地,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双手一般端详着,继而挪开视线,目光细细地描摹着周遭一切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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