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了隔壁床新来的病人又开始吐,没有家人看顾,也没有请护工,吐完就自己爬起来,拎着袋子走出去。秦思意在对方走后终于控制不住地捂着嘴干呕。他以前只去过私人病房,环境整洁,空气清新,闻不到丝毫此刻正围绕在林嘉时周围的奇怪气味,甚至还会淡淡地飘荡着干净的香气。他知道自己这样不礼貌,可是他实在藏不下去了。送林嘉时来的那天,隔壁床的病人刚走。枕头上沾着粉红色的,没有干透的血渍,床脚又好像涂满了预示着死亡的排泄物。秦思意每回来到这里都会想起当时的场景,明明病房里什么都没有,他却怕得甚至不敢让林嘉时住进去。时间到了现在,就连眼泪都不再有用。它没办法发泄情绪,没办法改变命运。眼泪就只是眼泪,是从眼眶里毫无意义落下去的水。“阿姨这两天怎么样?”林嘉时接过了苹果,捧在手里没有吃。他的语调很温柔,语气却是虚浮的。要不是看见了他的唇瓣在动,秦思意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又一次幻听。“今天精神好点了,不过还是说要去抓蝴蝶。”秦思意低着头,嗓子里还残余一些反胃遗留的钝滞。他停了一会儿,勾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我打算周末带她去外面走走,都在家里闷了那么久了。”秦思意一副犹豫的模样,吐字极慢,说什么都仿佛没有真正做出决定。他现在总是这样,似乎思维都被残酷的现实拽得慢了下来。林嘉时没有任何能够帮到他的地方,只好鼓励着说到:“是要多出去走走,最近天气不好,一直在家里都该憋坏了。”秦思意没有回答,他看对方的眼睛,看对方的手。林嘉时变成一种符号,支撑他继续在从未预想过的人生中坚持下去。他确实需要好好地活着,不然就连对方都拖不过下一个冬天。秦思意放空地往回走,离开住院部,踏上下行的,通往地铁站台的电梯。江城的坏天气与冬季交杂在一起,变成过早染黑的夜空,连月亮都被浓云遮在了看不见的天穹之下。钟情从前半开玩笑地说秦思意的嗓音像积雪消融后的春泉。后者那时没有反驳,不知所谓地笑了笑,全然将这句话抛到了脑后。他此刻莫名回忆起来,在寒冷的冬夜里将一口气抽了又叹。那声音半点都不再接近钟情的描述,反倒像遗漏的风,倏忽从喉咙里窜过。——
城央的夜晚格外地安静,秦思意经过连接南北的拱桥,没有往家的方向转,而是先走上前,从桥中央朝北区的高楼望了过去。他偶尔会设想钟情就站在某扇窗后。只要桥上不再有其他人出现,对方的视野里就只会存在自己。这样的假设当然也会带来失落。秦思意说不好视而不见与无缘重逢哪个更让他难过,钟情是唯一令他束手无策的命题,即便时间与命运一同裹挟着他来到了现在。他最后并没有在桥上站太久,一会儿还有晚课,替母亲热完晚饭就又要走。这天的夜风猎猎吹出了高地上才有的声响,卷起几年前买的风衣,让衣摆在被路灯照得枯黄的草地上投落翩飞似的影子。开阔的庭院将视野拉得极远,秦思意戴了眼镜,尚未靠近就隐约看见了那株死去的玉兰树下有一片渺小的,蝴蝶一样的暗色。他的心脏仿佛回到了碰倒林嘉时的那夜,怦怦撞出近乎于枪响的轰鸣,震得耳畔霎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秦思意已经习惯面对现实了。然而他的脚步却还是在这个冬至矛盾地变得沉重而飘忽。他起先极慢地推开院门,磨磨蹭蹭地走了几步。很快又仓促地跑起来,直到看清那只‘蝴蝶’才终于停下。这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秦师蕴流出的血没有渗进泥里,而是变成了凝结的霜。她趴在地上,漂亮的眼睛半阖着,睫毛被粘住了,一簇簇地挂着干涸的小血痂。她今天穿了一条非常好看的裙子,印着热带的树与花,还有一只镜块拼成的,能够照出现实的蝴蝶。秦思意看见母亲的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柄捕蝶网,仿佛高高举起过,但眼下看来,显然是失败了。她半侧着脸,耳道与口腔里全是暗色的,已经不再流动的血液。晚风吹着她灰白凌乱的头发温柔地颤动,尚未逝去一般,好轻好轻地勾住秦思意的影子。辅楼的大门在更早以前坏了,忽地被穿堂而过的冰冷空气撞开,再困不住任何灵魂。秦思意蹲下身,木讷地握住了母亲青白的手。它一点温度也没有,却还是要比冬天温暖一些,好像告别,像母亲在终于解脱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时间已经过了第一节晚课的点名。秦思意仍旧坐在久未打理的草坪上,麻木地盯着眼前浸了血的泥浆发呆。他这次没有哭,也没有慌乱,认命了一般,安安静静地独自整理着情绪。良久,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分外僵硬地挪了挪脚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早在数个小时前就不再有用的急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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