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禾踏着阶梯,心里默数到五百七十四的时候停下来对域淙说:“左边。”往左走了一百多米,“就是这儿了。”林谷禾从域淙手里拿过菊花,分别将菊花放在两座相邻的墓碑旁,笑了笑,“奶奶,您和妈妈一切都好吧?”他将带来的供果一一摆放好,“新年快乐,我挺想你们,也没见你俩来我梦里,看来是不想我啊。”林谷禾又将这两年的生活大致说了说,说自己过的一切都好,说小镇的变化,说菜市场旁的烤鸭店已经换了老板……但至始至终没有提过林桦。上了香,林谷禾给老太太和妈妈分别磕了三个头,想起旁边还站了一个域淙,又说:“这是域淙,我的…朋友,跟你们提过,以前和我一起骑车玩儿。”域淙站得笔直,一本正经打招呼,林谷禾看着他想笑,心里想着,老太太一定觉得这小伙子板正,会挺喜欢他。林谷禾想起多年前在圣波尔腾的那个夜晚的梦,心里觉得不可思议,时间已然长远流逝,但梦里没出现却被奶奶提及的人现在正站在她的墓碑前。林谷禾的视线从域淙身上收回,伸手抚了抚旁边墓碑上的照片,他记忆里妈妈越来越模糊的长相,又在此刻深刻起来。身后祭拜的人不停经过,时不时还推搡一下,林谷禾没有多停留便带着域淙下山了。“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很像。”往下走的时候,域淙突然说。“是吗?”林谷禾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手指蜷缩着在眼角停留了一会儿,他冲域淙笑了笑,笑得真心实意,笑完还有些不好意思,“很少有人这样说。”很小的时候,模糊记得妈妈的朋友和同事好像这样说过。后来回了小镇,他没再接触他们,印象中,不少闲言碎语里自己都是和林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姣好的外表,带着同样恶劣、冷血的杀人犯基因。“嗯,很像。”域淙直直地看着他,“很好看。”域淙轻轻拉了拉林谷禾的手腕,让他和自己站在同一阶梯,“别难过。他们在你的世界里永生。”见林谷禾愣愣地不说话,域淙又问,“他们在那儿过的好吗?”林谷禾回神,垂下眼眸,走下两个台阶,回头笑着说:“好,怎么不好,老太太和妈妈天天打麻将,简直不能更好。”域淙勾起唇角,好像并不意外,“连你精神世界里的我都是自由的。”
快到山脚,域淙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接通电话,语气淡淡,林谷禾才恍惚意识到这两天的域淙是不一样的。林谷禾凑到域淙面前,在他耳边小声说让他到山脚等自己,说完便汇入人群里。四年前,林谷禾得知林桦去世时,他为了赶论文的deadle连续熬了两个通宵,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他看着电脑里的德语,突然记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一个一个排列组合的字母变成扭曲的图画,胃部开始收缩痉挛,好像有一只手在握住内脏,口腔里蔓延开来苦涩味道,喉咙灼热的感觉像火焰扑面而来。呕吐的瞬间,那股冲击力就像一股巨浪袭来,冲击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林谷禾醒来时正坐在马桶边上,身体疲惫的倚靠在洗手间的墙上。清理一番后,林谷禾冷静地完成论文并按时提交进系统,接着买了机票回国。林桦的后事一切从简,甚至没有通知任何人,在殡仪馆火化后,林谷禾直接在墓园选了一块墓地安葬,前后不超过五天时间。林桦的墓地与奶奶和妈妈的墓地相隔很远,若不是小镇去世的居民都安葬在这里,林谷禾也许会将他安葬得更远。林桦去世,林谷禾没有觉得悲伤,也没有觉得难过,只是很茫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用死亡消弭恨,好像死是天大的事情,只要人死了,曾经所有出现过的情绪都被全部和解了,那么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又是什么呢?他对林桦永远做不到豁达和原谅,世间所有的和解不过是自我求生的信号,让自己残喘幸福活下去的自欺欺人。一个人,只做一件事,便可同时折磨三个生命的灵魂,死亡能抵消什么?等一切尘埃落定,林谷禾看着手机发呆,除了相册里域淙的照片,他的手机里找不到域淙的任何痕迹,这时他才觉察出名为后悔的情绪。因为在那一刻,他对域淙的想念达到了极致,他以为他有回忆就够了,有他的照片就够了,有他的精神世界就够了,只有分开后,他才知道,不够,他要的一切都不够。他忍不住嘲笑自己的贪婪,但心里有个卑劣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不过只是想让自己活下去,那一点点贪婪可以被原谅。他回了德国,带着玉米去了牛津郡。当他遥遥看着深色穹顶的时候,他的脚撑住车架,也撑住了他摇晃不顾一切的莽撞。他想起第一次来牛津见到的那个和域淙并肩行走的男生,想起域淙离开后,林谷禾站起身听见身后域淙的同学问身旁的人,“他就是域lns上的男朋友吧?”他转身回了德国,把域淙的生活还给了域淙——人只有一次十九岁,超过十九就是二十,小于小九就是十八。但现在想来,即便那时候他踏进牛津郡,域淙已经回了国不在牛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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