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甄弱衣就走到了和安的居所门口。小公主的哭声自屋里传来,都快震天了。甄弱衣轻咳一声,伸手在门棂上敲了敲,小公主抬起头,望见甄弱衣,立刻就不哭了,巴掌大小的脸上分明干干净净——原来是假哭。甄弱衣上前,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脸:“你又哭什么?”和安虽然只有三岁多一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精,知道甄弱衣远不像薛婉樱那样宽厚包容,若不是薛婉樱常拦着,十回里有八回她就该拿着鞭子抽人了。因而面对甄弱衣的时候,她总是格外的听话。当下也不嚎了,只老老实实地道:“我想娘娘,我还想咸宁姐姐,她们都好几日没有来见我了。”小姑娘抬起头,破天荒地看见甄弱衣叹了口气:“薛娘娘,恐怕一时半会儿且有得忙了。”周太后仙去,至今已有十日辰光,但棺木却一直停留在兴庆宫中,没有下葬。人间四月的天,又下起了一场绵绵的细雨。门下省侍中赵邕率领群臣在玄武门哭谏,到今日已是第四日。从前甄弱衣只听说过多事之秋,但显然弘元十一年的这个春天,并不平静。周太后去世的那天晚上,一直细雨缠绵的天气却突然晴朗了起来。甄弱衣还记得她半夜被钟楼的十二声哀鸣惊响的时候,透过半开的窗门,看到了一弯非常明朗的月亮。异变,出现在第二日。高太后突然称病,不肯跪灵,甚至弘徽殿前连白缦都没有挂出来。周家自然很是愤怒,但齐国公生性懦弱,顾忌着高太后是天子的生母,并没有发作。但薛婉樱的母亲周夫人显然并不似哥哥一样好相与,当下披麻戴孝,闯入弘徽殿诘责高太后,将高太后气得晕了过去。不过,对此传言,甄弱衣是半信半疑的。要知道高太后身体向来强健,甄弱衣初入宫的时候,还曾被高太后逼着一道看伶人唱曲,伶人在台上唱,高太后便在台下磕瓜子,趴桌子,一连拍手叫好了三四个时辰,甄弱衣都坐的头昏眼花了,高太后还精力充沛,能够再点一出曲。难道不过几年工夫,她就能因着周夫人的几句话晕倒?但第二日,天子突然降下的旨意在令人措手不及之余,又让甄弱衣隐隐地明白了高太后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天子下旨,用各种溢美之词褒奖了嫡母的一生,说她是邦之良媛,女中尧舜,在歌功颂德的最后,天子下令,让周太后葬到周家的祖坟。为感念周太后之功,天子特地为周太后和其父武德公修建了两座华美的宗祠。——而在周太后生前,这一切都被遮掩得几乎□□无缝。周家这才反应过来,天子真正的意图。即使周太后抚育了他一场,将他带上至尊的宝座,但在周太后身后,天子还是不愿意让她和自己的父亲同葬,也许一方面是出于对亲生母亲的孝心,想要成全高太后的心愿。高太后一生从未得宠,但却想在死后成为和先帝合葬的唯一人选。但更重要的,天子还想要用这种方式向薛周陆三家证明——这天下到底是姓李的。属于世家的天下早已不那么牢固。世家中,再没有一个周眺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胡人御于关外,那些二等世家和庶族子弟纷纷成长起来,成为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也成为今日天子敢于挑战世家的缘由。毕竟陆家现在已经全是一群只能沽名钓誉的无能之辈,周家出了周玉明这样的芝兰玉树,到底还未到弱冠之年,难担大任。唯有薛家,出了一个中书令并一位年轻的归德将军,在朝中的势力仍不可小觑。当薛周陆三家的士族子弟都大多选择安逸享乐,不愿再沾手权力,天子也就终于有了机会完成他的祖父和父亲一直想做却不能的事情——削弱世家,让天下真正地姓李,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周、陆既已失喉舌,不过是强弩之末,现在天子唯一顾忌的,不过是薛家的态度。而薛家的态度——甄弱衣突然想起,几年前天子突然造访丽正殿,宴饮薛临之的那一回。那时薛临之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是正二品的归德将军,掌握一方兵权,又有整个庞大的薛家充当依靠,正可谓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她只是偶然地瞥见这位青年将军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不甘和野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固然很好。当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位置的人,往往都想要更进一步,成为大权在握的唯一一人。薛周陆三家世代连结姻亲,用血缘纽带紧密地织出了一张网,网住自己,也网住别人,固然不假。但人比猛虎更凶残的地方在于: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遇上了饥年,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寻常事。父母子女之间尚且如此,何况只是姻亲?任何的情义,在利益的面前都不值一提。甄弱衣在脑海里慢慢地梳理着这些错综复杂却又索然无味的勾心斗角,到最后,她想的是:那么薛婉樱又要怎么办呢?本家、外祖家,还有夫家,人人都希望她是一个贤惠懂事,深明大义的妻子母亲女儿,但如果这些身份本就是矛盾的呢?就像是赵襄子图谋代国之地,指使厨子击杀了姐夫代王。赵襄子的姐姐目睹丈夫被弟弟所杀,于是也磨笄自尽。史家赞许代王妃的高义。丈夫有夫妻恩义,理当为其报仇。但兄弟有手足之情,不能杀之。难以两全,所以只好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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