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想明白这一点,面对着薛婉樱异常的沉默,突然更觉得酸涩。薛婉樱看着自己的堂兄,不发一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室内的灯油都快要燃尽,她才再度开口,轻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伯父的意思?”薛家现任家主,中书令薛琰对于薛周同盟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将决定着同盟是否能够继续下去。薛临之笑了一声,“是薛家的意思。”薛婉樱不笑了,看了堂兄一瞬,平静地道:“姨母待本宫有如亲女,本宫绝不同意姨母不与先帝同葬。有一句话烦请阿兄帮我带给伯父:三足鼎立,往往坚不可摧,可若是有人想要一枝独秀,常常,不得善终。”薛临之面色一变,在薛婉樱面前俯首,以额贴地,沉声应道:“娘娘赐教,临之收下了。必定将娘娘的教诲带给父亲。”薛临之走后,甄弱衣仍在碧纱厨后藏了片刻,直到薛婉樱用一种苍白虚弱的声音唤了她一声,甄弱衣从缓缓地从高大的,至少能容下两个成年男子的碧纱厨后走出来。瞥见薛婉樱在灯下瘦削得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要倒下的身影,甄弱衣加快脚下的步履,走到她身边,正要扬声叫宫人取一杯热茶来,薛婉樱却先出声阻止了她:“不要叫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浓重的疲倦,像是一个在大漠中行走了几天几夜的游人,下一刻就要倒下了。“你陪我说一说话。”甄弱衣停下往外的脚步,又一次回到薛婉樱身边,在她旁边坐下,柔声道:“好,我就在这里,阿姊有什么想要说的,都一并地告诉我就好。”薛婉樱看着她,像是不知道从何出开始说起。她们面对面跪坐着,残存的灯火垂下来,在昏暗的宫室内拖出了一道细长的影子。甄弱衣垂头认真地分辨了半刻钟的工夫,也没能分出这重叠的影子里,到底哪个是她,哪个又是薛婉樱。在她将视线从地上的影子处移开,重新抬起头去看薛婉樱的霎那,薛婉樱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白净的掌心,掌心处是一个被汗水沾湿的银质长命锁。看上去实在有些年头,因为边缘处都已经生出些许黑色的银锈。薛婉樱轻声说:“这是我出生的时候,姨母给我的。”原来,竟然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旧物。甄弱衣看着薛婉樱掌心的长命锁,安静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薛婉樱继续道:“我也是这两日,才从兴庆宫的掌事那里知道,这枚长命锁,原来是姨母为她没有出世的女儿准备的。”薛婉樱说着,翻转了一下掌心的长命锁。果然在锁的背面处隐约可见一行模糊的小字,像是写着“爱女婴弗”。可孩子尚在腹中,如何就知道了男女,若说只是一心期盼,后宫中的女人哪个不盼着能够诞下皇子,周太后怎么会在有妊之初就一厢情愿地想要一个公主?这些疑问,甄弱衣都没有问出口,她就只是微笑地看着薛婉樱。
“姨母去世前告诉我,她不愿和先帝同葬。”甄弱衣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心中涌出惊异之感。若真的有周太后这句话,那么今日的困局看起来倒是迎刃而解了。天子算是有了名目能让自己的生母百年之后和先帝同葬,薛周两家也不必因此离心。但须臾,甄弱衣又反应过来,这一切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别的不说,那一日周太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只有薛婉樱在场,再没有旁的人可以为她作证。在旁人的眼中,难免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薛婉樱为了迎合天子和薛家父子心意而说出来的违心之言。薛婉樱本人又是薛周两家最大的纽带,一旦周家认为薛婉樱本人彻底地倒向了某一边,这个盟约也就名存实亡了。更何况单单是周夫人这一关,薛婉樱就过不去。甄弱衣闭上眼,甚至已经能想到周夫人在薛婉樱面前大发雷霆的模样。其实周太后若真的不愿和先帝同葬,为何不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呢?如此也少了许多争端。甄弱衣甚至有些埋怨起了周太后。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其中,一定是有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秘,周太后并不想宣之于众。又或者周太后只是料想到她的愿望会带来多少的争端,而她一生早已见多了争端,在死前,想要有最后的清净。薛婉樱开口,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索:“我知道姨母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不愿和先帝葬在一起。”说到这里,薛婉樱突然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死之后,也不愿和陛下同葬。”甄弱衣还没能回过神来,薛婉樱就继续道:“她说她想要在死后拥有那么一点自由。可是我却不得不违背她的心愿。只因为我若现在站出来说出她的遗愿,坏了薛周两家的同盟,我的女儿,大约就嫁不成玉明了。我可以不自由,但我决不能允许她的婚事被她的父亲当作一枚棋子。”说到最后,薛婉樱伸出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这是然而天子这一次显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固执。也许周太后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太深,让他生出一种假若不推倒摆在他面前的这座丰碑, 他就无从树立自己真正威严的错觉。三月二十五日, 天子下令, 以谋逆之罪将门下省侍中赵邕下狱,妻子皆没入掖庭,朝野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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