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长嫂宽厚,立志守节抚育小叔和儿子。如若命运走到这一步,倒也没有坏到底。可那时方玉不知道的是,人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上千倍、万倍。就在哥哥死后不过十日,族中为了侵吞方家家产,竟然诬陷方玉的嫂子在丈夫生前就与人通奸,非但要将长嫂浸入江中,更要将年幼的孩子活活摔死。长嫂为证清白,也为了保全儿子,不得已含恨自尽,留下方玉和年幼的侄子。方玉入宫,一为谋生,二为复仇。唯有年幼的侄子让他割舍不下,于是交给了一位邻家的妇人抚养,说好方玉每月从宫中寄出钱财,供给妇人。方玉因为出身良家子,有识文断字,被当时的周皇后,如今已经仙去的周太后安排在了东宫伺候天子的起居,这一伺候就是二十年。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玉从画钩手中接过那封信,犹疑着拆开了被火漆封住的封口。里头的书信由薛婉樱的父亲薛珣亲笔所书,用来——推荐他的侄子进入江州颇负声望的白鹿书院。方玉捏着信纸,不敢相信皇后竟然送了他这样一份厚礼。在天子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方玉虽说是个太监,可阉人也分贵贱。那些末等的,出不了头的寺人,毕生所愿不过是能攒一笔钱财赎回自己的“物件”,也好死后留个全尸,可方玉到了如今,有了钱财,在宫外置了宅子,也娶了老婆,唯一的心病便是长兄长嫂留下来的这个幼儿。自仁宗皇帝开科考,寒门士子无不悬梁刺股、伏案苦读,只为有一日能跻身百官之列。但即使科举是对寒门士子的推恩,像方玉这般身在贱籍的人,子侄仍不能参加科考。前些年,方玉手头阔绰些了,便想法子将侄子的户籍挂到了一户清白人家名下,但第二个问题却随之出现——良师难觅。薛皇后能博览古今,除却因为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还因为她姓薛,是世家女,家中藏书十万卷。那些于学问上有所造诣的大儒,一听说方玉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拒之门外,生怕有辱名声。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方玉手中钱财积蓄不薄,也无法为侄子找个一个适合的老师。他心知手中这封信的重量。都安侯向来重门第之别,几乎到了不肯与庶族子弟同席而坐的地步,却肯为方玉的子侄写下这封推荐信,只会是也只能是因为皇后之故。皇后这是千金买马骨,要的,就是方玉的投诚。一瞬间方玉只觉得手上的这封薄薄的信笺有千钧之重。接,还是不接?固然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天子,可天子不过视他为犬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打骂,说到底,就是一个奴婢。
他又觉得被天子踢中的膝盖有些隐隐发痛。画钩仍笑着看他,也不说话。方玉回过神来,先骂道:“夫人呢?”他口中说的夫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娶的妻子刘氏。刘氏家贫,本人也性子软弱,虽说一开始被父亲卖给太监当老婆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日子久了,见方玉性子不坏,素日里从不像她爹似的,动不动就打老婆,倒也安下了心,本本分分地做起了太监老婆,平日里只一心照顾着方玉的侄子。她原本已经歇下了,但方玉从前也常有半夜才到宅子里来的事,因而下人一打开大门,她其实就醒了。可等她匆匆梳洗完,下人又告诉她,方玉身边还带了个人,她不敢出去,干脆躲在后头,直到方玉这一声喊,才连忙从后头跑了出来,陪着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方玉板着脸道:“上茶,设座。”画钩笑了笑,推辞道:“奴婢谢过公公,只是皇后娘娘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睡不好,奴婢还得回去给娘娘点灯。”方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奴婢虽然不知娘娘何故难以入眠,却有一个‘好消息’要先告诉娘娘,恐怕再过不了几个月,宫中就要迎来皇七子了。”甄弱衣坐在床头,看着床榻上放着的一叠青灰色道服,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镜子,最后还是忍住了,缩回了手。周夫人没有哄骗她,到清平观之后的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体贴。原本周夫人想将甄弱衣安置到大慈恩寺,对外只说她是为周太后祈福,那样天子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大慈恩寺又世代受周家供奉,不仅周太后,周夫人本人也和大慈恩寺的明一主持交情匪浅,但甄弱衣拒绝了,她还是舍不得剔去自己的一头青丝。她又坐了一会儿,才从踏上起身,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了两扇紧闭的窗门。外面的天很蓝,很洁净,盛夏六月,风吹到人脸上,暖烘烘的,并不叫人难受。相信甄家得到薛家的庇护,日后过得也应当不坏,甄弱衣靠在窗台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而甄弱衣本人,则获得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自由。她再不是天子的妃嫔了,不必再每日在宫中战战兢兢,强颜欢笑了。这样就很好。甄弱衣在心底对自己说。尽管只是很有限的自由,但比之从前在宫中,已然强了千倍百倍,甄弱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呢?她慢慢地靠回榻上,抬起手,看到了腕上缠着的小小平安符。那是几年前薛婉樱在大慈恩寺里替她求的。甄弱衣离开皇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这个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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