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孤身坐在风中,内省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自向经纶逝世以来,她在叁星谷中数十年情劫缠身,粗茶淡饭,形影相吊,参研道藏佛典无数,早在那日朝观紫槿,蓦然开悟之时,便已不是曾经的她了。不再为向经纶所苦,并非只是她终能坦然面对旧情这么简单,她是已将男欢女爱、爱恨情仇,俱都看得淡了。及至此时,她脑海中飞快划过欧阳父子、郭靖、蓝一尘以至杨恨的面容,又纷迭忆起自己出谷之后对这些人的种种敷衍态度、惫懒应对——不提老情人欧阳锋,纵算是对杨恨这个新鲜特别的勃勃少年,她兴头上来,也不过只着意应付了几日便丢开了;至于蓝一尘这般俊彦人物,她竟半点没想过与他认识亲近,当日下山之即连告别也未曾!豁然开朗之下,她心中终将一切都瞧得分明:“是啊,我这些日子来,总是习惯性地同各色男人寻开心,临了头却又莫名不耐烦,正是心底暗暗怠惰于男女之情,实在有几分提不起劲头的缘故了。”想通了这一点,曾九顿觉身心舒展,终于想道:“我与根生此地的人们终究不同,飘然而来也必当飘然而去,除却凤凰楼的武功,凡事从心所欲便可,却不必执着着魔。当年我手无缚鸡之力,练刀亦不过用了四十余年。上一世之所以如此拖沓,不过是刀法大成,意气风发,于情爱玩乐上正自得趣,巴不得多流连享受些时日罢了。眼下我既看淡了,继续蹉跎又有何乐趣可言?不如全力钻研武功,将白虎、朱雀二象尽快练成,好去瞧瞧那所谓破碎虚空后的世界。”曾九主意一定,当晚便如常吃饭睡下,闭目思索暗器功夫该如何再图精进。应无物与她合衣并卧,呼吸已均匀而绵长。她想了半晌,倏而灵光一闪,开悟而喜:“我怎么如此胡涂!我总归也不会死,既然有了几分不弱的暗器手段,尽管与人交手去就是了,在此枯想些什么!我自己去寻自己的破绽,又哪比得上生死之间的对手看得狠而准?怎么武功越高,反倒愈发不愿意死了,明明练武一道上,这才是最事半功倍,叫人进步神速的办法!何况以我目下本领,放眼江湖,又有几个人配取我性命?”曾九正失笑,忽听应无物的呼吸不知何时已乱了。她不以为意,正翻身欲睡,腰上却微微一热——一只手掌已隔着衣衫抚了过来。曾九不言不语,手却在下一刻稳稳握住了他的右腕。应无物的手没有再动。沉默的呼吸声中,他温热的手掌先是变得火热,又逐渐冰冷了下来。二人的手掌在漆黑之中对峙片刻,曾九道:“谢谢你这段日子来帮我的忙。”她顿了顿,娓娓开口:“我这个人素来还算有信用。你陪我这些时日,我也该将许诺过的好处给你。你不是问那个人是谁么?我可以告诉你,他叫燕十三。”“我之所以说你练不成他的剑,是因为你出剑之时,剑上死意便散了。当时当刻,你持剑向人,不过或为求胜,或为求生罢了。但燕十三不同。他在世之时,曾自创夺命一剑,剑一出鞘,既是向死——敌人若不死在剑下,那么这一剑便会取他自己的性命!”应无物的手已经冰冷如雪。
曾九问道:“应无物,你心中有什么?你可能摒弃一切,以至于剑出如人死,人死而无憾?”应无物沉默良久,冷冷道:“你怎知道我不能?”曾九却不再回答,而是抽手坐起,紫光刀嗤地一闪,将腕上锁链斩作两截。而她寒刀出鞘之时,应无物的手亦霎时握在了腰间从不解下的长剑上。曾九瞧见了,但并不在意。她活动了下手腕,半个多月来,头一回揭下了眼上所覆的锦带。暗淡星光中,她凝视了应无物苍白清秀的脸孔一眼,向他嫣然笑了笑:“好了,你走吧。”“我用不着你了。”恰如之前所说,年轻人想要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最快的法子莫不如挑战当今名宿。曾九依此法行事,三个月后便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成了无人不知的暗器高手。只是说到她身上的名气,那倒很有一些水分。因为这名气之中,五成是为了她的武功造诣,另有五成却是因为她的相貌。曾九自离开隐居之地,一连挑战徽地八位一流暗器名家,手下四死四伤,未尝一败。及至她向整个江南都数得上号的“漫天星”耿先生下了拜帖,声势已惊动了外地名宿,二人约战那一日,耿府足接待了四五位武林前辈来做公证,上门围观的闲杂人等更不必提。而那日午时,曾九甫一露面,只横波顾盼间,便已使不知多少她不认得的人神魂颠倒。她与耿先生如何见礼,如何分说比武规矩,又如何使袖中银锥将耿先生击败,当日围观的许多江湖人都可能不大记得了。他们只是将这韶龄少女打败耿大先生的惊人消息争先恐后的传了出去,并用平生所知最动人的话语来极言她的姿容是如何倾国倾城。到了后来,传闻已夸张到耸人听闻。待消息传遍东南,飞往北地之时,曾九人在太湖茶楼吃点心,听到楼下说书先生讲得都是自己。更得知了她已有个雅号“摘星仙子”,赫然成了江南第一美人。曾九听了半晌,发觉颇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她与天下第一美女秋灵素究竟谁更美些,说得仿佛真见过她一般;然而议论她又连胜七位高手,究竟算不算江南第一暗器名家的却寥寥无几,可见漂亮女人在江湖上成了名,大伙儿永远更关心她的八卦,而不是她手底下的真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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