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官服穿戴齐整,镜前得见外氅补子的花纹图样, 是从一品文官的。他终于不再脏兮兮的了,一直等在一边的宣旨太监终于一声“纪满月接旨”, 呼喝得满屋子人跪下。待到听那旨意上说“纪满月文武兼济,是玉璧弃于坊市, 明珠流于沧海, 今日天可垂怜, 得还玉璧明珠于朕……”再配合玉贵妃那句“皇上说你是谁,你就是谁”,满月就理顺了玉贵妃的心思,把她的作为猜透了七七八八。已是箭在弦上, 他只得领旨谢恩, 大起大落之后堪比飞升。一跃三级, 从一个三品的直指令,变为当朝从一品大员。满月心道:当真是一朝得道,莫等来日登高跌重。穿个游戏,刀头舔血就罢了,居然眼看蹦一蹦,能在龙椅上摸一把了。给玉贵妃送行的仪仗并不繁华隆重。昨日朝上,还有不长眼的朝臣提议,此一行该让纪大人亲自送母亲回母国去,还不等皇上开口,玉贵妃直接回怼:“流勒内政混乱,大冢宰伐异之心如燎原烈火,大人要纪大人涉险送本宫,万一被冢宰大臣误会使皇室血脉有所闪失,流勒与大越是否要开战?有谁,能再还陛下一个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直接把朝臣们噎没话了。最后也只得说让满月在城关送送。满月赶到城关时,御驾和鸾仪都尚在。皇上留贵妃在御驾车中,不知说什么。御前太监前去禀报,片刻回转到满月面前:“纪大人,陛下请您车内叙话。”御驾车厢宽阔异常,码二十来人是不成问题的。玉贵妃正坐在皇上脚边的软垫上,倚着夫君膝侧。她眼睛肿着,就连皇上的眼圈都红红的。煞是一副恩爱夫妻的分别场景。满月见之却只觉得恍惚,眼前这与皇上难分难舍的妃子,与当日天听阁里说皇上每夜找她,都让她如坠地狱的是同一个人吗?凡礼过后,皇上向纪满月招手:“过来。”纪满月只得上前,站着不合适,重新单膝跪下。竞咸帝的目光留在满月脸上好一会儿,才是对玉贵妃道:“尤其是神色骨相,看得出像你。”车外,御前太监催了:“陛下,娘娘若是再不启程,日落之前就到不了住宿之地了。”竞咸帝拉着玉贵妃的手紧了紧——他是真舍不得。但她却在骗他。更不知道这骗局背后能分出几分爱恨。皇上道:“去吧,总该有点别的什么,凌驾于情爱之上。”这话,玉贵妃当日在天听阁内和杳枝说过。贵妃端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看向纪满月,什么话也没说。满月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跪正了身子,向她俯首一礼,恭恭敬敬。玉贵妃那句“你能叫我一声吗”,终归是噎在嗓子里了。皇上叹息一声,道:“他今日不能送你回去,但待到再见之日,朕必会让他以太子的身份,恭迎母妃回到我大越的国土,”顿挫一瞬,皇上又道,“不会太久的。”玉贵妃眼里闪着晶莹。满月则敛下眸子把情绪都收进眼底,他面白如玉,本来一张俊俏的脸庞上,最抢眼的就是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睛,今时垂眸不动声色,就只让左眼下那片红纹,艳得刺眼。玉贵妃的手轻轻抚在满月发顶上,眼看眼泪要跌落下来了。皇上道:“送一送你母妃。”满月躬身应了,恭谨地让玉贵妃扶着自己的手臂下御驾,又持着礼数将她护到流勒返程的车队前。贵妃娘娘轻轻搭扶在满月小臂上的手,终于还是收紧了,她低声道:“孩子,我对你有千万般对不起,但你要活下去,也要记住我说的话。”骄阳照耀下,贵妃娘娘的仪仗车马浩然远去。御驾停了良久,才反向启程。满月一直与皇上共乘,却一路无言。眼看要入宫了,皇上突然问道:“你恨她吗?”满月不恨,因为他恨不着。但他不知血月会不会恨。跳出来看,他有点心疼血月。沉默片刻,满月答:“微臣……不知。”这句实话放在这般场景去听,见仁见智的实诚极了。效果微妙。皇上叹息:“你身份骤然挑明,越国上下,甚至你与朕,都不适应。但朕不愿你成为众矢之的,”满月从这枭雄的目光里看出些许舐犊柔情,皱着眉不说话,皇上继续道,“但私下……你可自称儿臣,朕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朕认你了。”满月脸色埋在暗影里,只应声道:“遵旨。”他不禁在想,竞咸帝枭雄一世,年轻时堪称暴虐,难道当真是年纪长了,子孙缘绝断,好不容易天降好大儿,轻易就打消疑虑了?若有一日他再得知,血月是玉贵妃和熙王的孩子,不知他那所谓“看着亲切”里该生出多少恶心;也不知自己这被迫混淆圣听、妄图篡位的乱臣贼子,该如何不得好死。满月回到侯府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记得玉贵妃的话,但从脱困到现在他就没见司慎言,哪里有心思先去天听阁。再细一找,紫元与那十八暗侍也不知所踪。越是这样,满月就越觉得不对劲。他牢狱之灾十来日,晚饭吃六七成饱,就不再吃了。满脑子寻思着,这事儿还能问谁,莫肃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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