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时候,正是黄昏,虽然已经不刮风了,但依然很冷。隔窗关着,垂幔也都放下去,墨君圣只略略轻咳两声,角落里又添上了几个烘得绯红的炭盆。
案几上铺着白日里抄录的批注,墨君圣换了寝衣,挺用功地看着,手边熬一壶滚沸的酽茶,翻腾着袅袅热气,那苦香光闻就觉得精神。侍者剪了灯芯,将几碟糕点摆好,便无声无息地退到外间去。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万籁俱寂,侍者进殿,将茶点撤换了一轮。墨君圣把面前的字纸拾掇好,在案几上清出一块地方,这才取出《梦世录》,伏在灯下,一页一页地小心翻看。
恍若一枕黄粱般的开头,是说姓零名希安的少年,于梦中得见天下九分,或结盟互许,或布武相杀,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战乱之景绵延千载,太平之世亘古不闻,无知所起,未有所终。
书不长,甚至没有结局,前一百三十三页,写国与国之间的诡策阳谋,看着热闹,却总归是没有首尾,儿戏一般的话本故事。后头的篇章,似乎是编纂而成,多涉妖鬼灵怪之事,叙述得更是杂乱无章。
但细究起来,那些暧昧的言辞又似乎意有所指。墨君圣的指尖在那些干涸的文字上划过,末了,拿过一旁的茶盏,浅浅地沾了下唇。
“零、希、安”,他执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落下墨痕,沉吟片刻后,又在旁边添写上“陵、弦”二字。
小子蒙学,必读《滥觞》,故而得以知器,知道,知天地。“有圣陵弦,肇辟洪荒,人之始也,德昭五疆。”此之一句,《滥觞》开篇首,何其重焉。
史家有言:古时蒙昧,妖兽横行,民不聊生,是陵弦引领人心之所向,铸中阴轮回,建尸鬼长城,将妖兽阻隔在疆域之外,又挖断地脉,使两地永不往来。万民得以休养生息,繁衍千年。故世人尊其为神,称其名为圣。
只是合久必分,大势所趋,陵弦寿终正寝,五疆再无共主,以治世理念为基石,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裂土封疆,各自为政,自此,天下四分,中阴独论,至于今日。
《梦世录》中,“零希安”所隐喻的,便是人圣陵弦。若将书中的情节与史实的记载相对应,九国与五疆,合上了一些,剩下的又应在何处,语焉不详的段落中,隐隐可窥见一斑——
在五疆之外,传说中妖兽肆虐的不毛之地,还有四处世界。所谓“千年之战”,并非是人英勇地驱逐妖兽,而是人可耻地背弃了与妖兽的盟约,将它们困锁在尸鬼长城之外。
又或许,尸鬼长城,并不仅是累累骨骸堆积的长城。
两界之交,往往通过死生道合纵连横,或征伐,或结盟,死生本无度,一念死,一念生,强者得生,弱者必死,生者一步登天,死者万劫不复。
尸鬼长城,传闻就在从龙域最北端的须臾之渊,距离澜沧京不过千里之遥。它天然是死生道中,最有名声的那一道,而在《梦世录》中,它被唤作——
“羁龙道。”
素腕空悬,墨凝在白毫尖上,久了几乎要溅开去。墨君圣垂下眼睑,毛锋一顿一走,笔势铁画银钩。鎏金的雪花宣上,唯此三字,冷峻嶙峋,入木三分。
淮山君曾言,这世上写书的,尤其是攥史的,歪屁股的多了去了,正史如此,遑论野史。墨正安则说,读书好,但也不要一味地读书,读得多,想得更要多,书中的事,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
《梦世录》前半卷还算是有脉络,后半卷则支离破碎到令人看不下去,仿佛是收录妖鬼灵怪的札记,但一多半篇章,仅仅是一个拗口的名字,而剩下的那些,也不过只勾勒了寥寥几句。
墨君圣起初还看得仔细,到了后来,仅仅是一眼掠过去。龙、鸣蛇、青丘狐……耐着性子翻过数十页,竟见到了关于沧鸾的段落,便格外地看了一眼——
沧鸾。
凤属,无足,因无法停歇而执于飞行,是传说中唯一能够凌渡弱水的神鸟。沧鸾越湄水,堕其卵,黛女拾而服之,生有玄氏,负灵脉,可以御术。
精巧隽秀的簪花楷,是墨君圣熟悉至极的风骨,偏又捉摸不定,如狐卧月下,自有一脉灵动优容的气韵。
沧鸾,黛女,有玄氏……墨氏。
心中莫名漏了一拍:“是妖么?”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来,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想必思虑过多了罢。沧鸾墨氏,只是以沧鸾为徽记,正如同样位列从龙域六世家的簪鼎沐氏,其象征乃是仁兽麒麟。
蹙起眉头,几下翻到最后,但见落款三字:宴怀姬。
他将书册合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淮山君好古,常言现下万事不及先代,闲暇时也爱写些所见所闻以备后来者印证,故有别号若干,宴怀姬正是其中之一,且是淮山君专用以署名风月艳史——眼下竟在此处看见,实属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怎么样呢?十丈红尘,百态世间,荒诞的事情如此之多,恨不能以手中笔尽数写下来,真是遗憾。”彼时烛光中,淮山君端坐在案几前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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