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羊脂白玉的罗盘上一寸寸地摩挲过去,哪怕细看之下,两者也几乎同色。
不是陵墓。众人面面相觑,那这渭江水暖是何缘故?
苏四公子道:“是何缘故我不知。苏氏知天下?笑话!且不论天道无常,我是不知为何尔母是尔母。”
苏四公子道:“散了罢。”
有人听话,乖乖散了,不肯散的,都被苏氏随行的府兵解走,判了个“穿毁坟陇,绞”,牢饭吃了大半年不说,第二年入秋的时候,尽皆吊死在城门口示众。
铁骨扇面是镂空的,雕着很深刻的繁复纹缕,配着锋锐的尖端,应是用于放血,广袖束起,透出些许任侠的少年意气。
傅燎影以扇指向下游:“那里。”
墨君圣随之看过去,但见乌云低垂,似密织的罗网,将那抹霜白如月华一般的浅滩狠狠缠缚。
“水底就是渭水幽陵。”
“此处是野狐桥。”桥头山风肆虐,尽管撑着伞,出岫的朦胧烟雨照旧四散飘飞,雾湿了衣裾。
两岸对峙的山壁在东方渐白的天色里醒来,渭水自其内轰鸣而过,正似天门中开,银河倾泻的盛景。
“此处夹壁最窄,故而底下的湍流最急也最险。野狐夜奔时,须在此处急跃而过,乱中落涧者甚众,白狐不忍,筑野狐桥,以期苍天庇佑垂怜。”
墨君圣蓦然想起了调琴那日,淮山君与他打的野狐禅:“筑桥是修功德的事。”
“是,传说白狐筑桥,因而得道,若是再清心寡欲地修炼百年,说不定可以成仙。”
傅燎影用扇刃切断藤蔓,贪婪如蛇般的根须终于舍得松开劲道,露出腹鳞底下猎物朽迹斑驳的皮肉。
“听说以前还有一座桥,不远,看见那株枯死的迎客松了么?就在那底下。”
傅燎影道:“不知是谁在何时修筑的,又是在何时因何故被毁的,总归是走不得,现在去看只剩青灰的基石,连带着许多年踏出的山道也荒废了。”
墨君圣揭开腐藤底下附着的青苔,看见莹润的白石上隐隐泛着灰,就好像美人在久长的枯等中老去,玉色的肌肤终于熬成了风干开裂的画皮。
“仿佛正在死去一样。”
尘世间的缘法,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如果注定只能有一座桥,白玉桥的生是青石桥的死,而现在,它的衰朽又该造就谁的兴盛?
下游那座正在夯基的桥,已初见宽且平整的轮廓,待其“车如流水马如龙”,野狐桥大概会在寂寞的年月里老死,最终,在若干年之后被水冲毁。
四散的骨骸,或沉在江底,或流到海中,剩下的一点生根在泥里,正好做坟茔上的墓碑。受过恩惠的人,或许会在踏青时吊唁它,“这里曾有一座野狐桥,传说是白狐所筑”,他们感慨着如是说道,而后满意离去。
十年之后,“这里曾有一座野狐桥,之所以叫作这个名字,大概因为有游僧在这里打过野狐禅”。
百年之后,“这里曾有一座桥,真的么?或许罢,我也是听人说,名字不知道,好像是‘壶’什么的……壶口?那个隘口还挺像的,兴许就是这么回事”。
千年之后,这里没有狐,没有桥,甚至没有渭水,没有从龙域。仿佛执着于过往,沉湎于将来的,都是臆想中的水月镜花,只略一回头,就碎了,再没有了。
白狐有灵,情何以堪。
“但若成了仙,大约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就狐狸而言,寿终正寝,大约能活十六年,若是成了仙,兴许能活到一万六千年,三万二千年,六万四千年,乃至与天地同寿。野狐桥,或是世间万物,对于无穷尽的一生,都如恒河之沙,舍便舍弃罢。
“筑桥得道,如此轻易就能成仙,傅大人不一试?”
墨君圣在野狐桥上站定,回身的时候,伞面在雨幕中荡开层叠的涟漪。他跟前是一道被撕开的缺口,横亘半个桥身,驻足的时候,那些飞溅开的阴冷裂片就如鱼一般跃上来,落了满身,黏腻腥臭得像是血。
“卑下欲壑难填,筑不得桥,也成不了仙。”傅燎影上前,与墨君圣一道,看着堆雪般的浮沫生灭聚散。
墨君圣一贯淡漠着:“野心,抵得过命么?”
“长公子可曾听过,‘宁思一进,莫思一停’。”傅燎影抚着扇刃,莞尔轻笑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做到底。”浮沫底下是幽森的泉眼,他仿佛在深邃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傅燎影道:“卑下敢拿命来赌,赌这一把水冲了,就是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
他收起伞,将其掷入那道缺口中。四十八骨的紫竹伞顷刻间就被扯成了许多片,柔韧的竹篾狠狠摔在崖峤下,折成三折,沉浮中,被激流裹挟着向前,几下就再寻不见了。
“这是笃信自己赢定了?”墨君圣微然冷笑,就着撑开的伞松了手,那伞便如鹤的白羽,借着风势轻巧地滑落下去,最终栖在了江心那一段平缓的水面上。
“你或许赢,我未必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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