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面上墨迹翻涌,案几香炉烟,弥漫间,杳霭入云。
青瓦下悬着许多竹片,尽数用油浸过,多少年了还是苍翠欲滴的模样,加上一寸一寸削得菲薄,风吹动的时候,能听见金石相击的清音。若有缘能兼闻得黄昏中暗送的钟声,一者高越一者低昂,宛如一荣一枯,两者相合,正在死生之间,别有几分禅机,悟之几可为道。
上好的狼毫在纸面悬而未决,迟迟不肯落下,圆润的墨珠在垂露般的尖端不甘地颤动,晕染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僵持的时候长了,腕子上便有些不稳。
“在等什么,为什么不肯落笔?”似乎有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在问。呼吸微乱的转瞬之间,那墨珠便似挣脱了束缚一般地坠下去,在宣纸上崩溅开来,随即浸入纹理,散漫出格外好看的烟絮。墨君圣垂下眼睑,颓然轻叹了声,随手将笔搁置在笔山上。
纸面脏污,便画不得精细的阵图。这么想着,心下却不由得一缓:“如此,那就烧了罢。”
倾身去看书案旁的炭盆,内中没有明火,堆叠的浮灰如同水边细碎的白花。看起来似乎是熄灭了,但静室中,若屏息,分明能听见炭块在火中裂解的崩鸣——它确然还活着,指尖放上去,尚能触到温热的暖意。
“这么听话么?”好像有谁微微笑了下,“还是说,那团火并没有在你的心中燃起来?”
墨君圣恍惚了片刻,他才想到,他是不是从未忤逆过淮山君?但随即,他摇了摇头:“不,我有。”
“可季狐衣并不是你所杀,你只是帮鸦十三做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那个声音仿佛近了些,“恕我直言,你怕淮山君,还怕得瑟瑟发抖。”
“胡说。”墨君圣看了眼砚台,黯淡无光的墨中映出一面苍白的容颜。
“情为之牵,魂为之夺,神为之荡,你从来都在他的摆布下,”那个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兀自在耳边呢喃不休,“你累不累,你恨不恨,难道你就不想杀了他?”
大逆不道。
墨君圣蓦然起身,将那方砚台狠狠地打落在地上,墨渍飞溅,划暗勾陈,就像是经年累月的血垢。
“你比谁都知道,我,就是你,难道你真就没有这样想过么?”
“那日坠入幻梦中,浮出血水的面孔,你说是季狐衣,但你知道的,他没有脸,在某一刹那间,你有没有把他当作是淮山君,究竟有,或是没有呢?”
那个声音低低窃笑,终于随着朦胧的钟声,远远地散去了。
外殿万籁俱寂,墨君圣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好似突然明白过来,他此前准了侍者半日夜的假。
淮山君,到底是为师为长。
墨君圣看着自己掌中的一道深痕,血从其中慢慢洇渗出来,缓缓滴流在砚池腹地惨白如骨的裂纹上。人毕竟是软弱的,在疲倦的时候感知会错位,也许他是很累了,如若不然是哪里来的幻觉呢?
清水洗砚,眼前刹那间翻出絮样的浓黑,血水与墨水混在一道,可是半点红也看不见,只有裂口上隐隐约约传来绵密的痛楚,让他知道并非看不见便不存在。
砚养久,墨初研,以旧砚磨新墨,墨之胶质与棱角未伏,须轻而缓。这个时候,往往很适合想些什么。
之前遇上易,就知道侍者先前迷上的那位,在易水阁当值。当下,淮山君不在浮阁,看过《梦世录》,墨君圣的确有许多事情要问,想必易也知道,所以顺水推舟地支开了侍者。
阴阳浮阁的每一寸,莫不为淮山君巡狩之地,只除了易水阁。这一座地处偏僻的清旷殿宇,仿若困守坚壁的孤城,易出不来,淮山君也轻易插不进手去。“不可与之一般见识”,一句调笑中,何尝没有深刻的忌惮,以人之身,做到如此,亦足以自傲了。
墨光渐莹泽。墨君圣执笔,却又不知怎的,转念还拿过先前那张被污的纸,就着那些墨点,一横一划地,勾连着画下去。
“你有没有这么想过,没有吗?”
或许罢。
眼前的一段记忆,是一只素白的手,柔软且纤细的指上捏着笔,在纸笺上勾画,笔停一瞬,远处轻灵的白翅蝴蝶毫无征兆地被剖成两半,寂静暗中,蝶尸如残雪委地。
以咒灵引,代天地诛,这莫测高深的手段,便是淮山君教他的杀生术。
淮山君要杀他,不会比杀死一只蝴蝶更难。地位对等而非平等,便即意味着不相配,观赏、占有、折磨,无论哪一个命题,都比爱上一只蝴蝶来得更实在。
也许这才是墨君圣真正在意的事。煎熬满腹,若吞三尺之剑;徒步危崖,如上九重之天,所谓系挂一丝而垂坠千钧,岂有崩不断的道理。
笔走龙蛇,画下的星位较本来向西偏了三厘,正落在先前飞溅的墨点上。
不多时,阵图已成。
散漫各处的烟絮,都被精细勾勒的墨线掩盖,墨点与星位相应,粗略看来,似乎与以往那些他所描摹的阵图一般无二。但墨君圣知晓,确然已经发生了什么变故。不论是在烟海中错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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