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舫斋是我祖父常玉文的书斋雅号,起先因他年少时最喜欢宋徽宗赵佶现存篇幅最大的墨宝《秾芳诗帖》,所以对“芳”字情有独钟。偏生他所处之时局花木凋敝,满目残垣,用意味着繁盛艳丽,肥美丰满的“秾”字,未免太不体贴世道,遂用“晚芳”来暗自期许。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某日祖父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洛杉矶华人组织了一个晚芳诗社,父亲说祖父那日在书房捶胸顿足,生了好一阵清高文人相惜又相轻的闷气。最后父亲提议,祖父喜欢张岱写的《夜航船》,可将“晚芳”改为“晚舫”一为寓意,二避同名。我的闺名便是在晚舫斋初次留迹——常自翩。翩字当然一样出自《秾芳诗帖》那句“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我叫自翩,大概是祖父除了要我追逐自由晚风外,也要懂得自欺欺人地“自骗”,才好没有牵挂地活在这世间。于是三年前,我和丈夫顾惟谦结婚时,我告诉自己,便忘了所有与爱有关的牵挂吧,它不会再属于我了。我本来以为这样如古井无波般的日子,会细水流深。直到惟谦去了趟纽约,再回来时,他没了往昔的意气风发。有一晚,我被弥天的酒味催醒,夜凉如水,惟谦的婚戒放在枕畔,他坐在落地窗前,脚边的八角杯里的冰块还在,酒却已经喝完了。酒瓶子上写的酒庄和年份我统统不在意,含酒精的饮品我只喜欢喝federwei?er,因为里面漂浮着絮状的酵母菌,所以被称作“羽毛白”,惟谦尝过说就像葡萄汁,便再也没碰过。他向来喜欢烈酒。人也一样。他醉眼朦胧地看了我许久,然后不带称谓的、面无表情的慢吞吞道:“我去了趟法拉盛图书馆,遇见了她。”是ss吧,然后呢?我很想问出口。但我的骄傲自矜绑住了我的咽喉。我也只好面无表情的、抛却身份地倾听他把婚戒摘下来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你,自翩……”他的头低了下去,不再直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我的脑海中一片混沌。法拉盛图书馆对我来说遥远又陌生,那是我小时候父亲为我找启蒙老师的地方,北美华人书法家协会总在那里举办一些演讲和活动,我随父亲到美国时尚且不会写字,他找了位年轻留学生教我书法,学习写字,从颜体学到了《兰亭集序》,对方博士毕业了,父亲在美国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也要回欧洲上小学了。长大后才知晓那位留学生的家乡便是王羲之写下《兰亭集序》的会稽山阴,我祖母的姐姐便嫁到了本地一户姓俞的人家,终生未再离开。思绪飘得太远,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没有树影幢幢,也没有月牙白,我口鼻间盈满烈酒的苦辣,对感官实在太过折磨。但我必须等待。等待惟谦说出他真正想要的。或许三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好友,也是我差点联姻的对象,简家的小儿子简仲逍骂过我,他说我总是在等待。等来等去,等到的都是被选择、被遗弃。我那时太过自满,笑他不识货,吹嘘我常家六小姐的威名与美名有多不可一世。简仲逍总是不以为然地呛我几句,有些话听过就算,有几句却是被我放在了心上——“那顾惟谦怎么从来不要你的等待?”
“你等顾惟谦回头,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冤大头。换作旁人包二奶养小三小四养到小七我都不会多劝你一句,可偏偏顾惟谦是个痴情种,他不玩彩旗飘那一套,也不要你红旗不倒。”简仲逍当时人在北京,一个台湾人故意学北京人卷舌,讲话实在是难听。他就差把莫文蔚那首《他不爱你》唱出来了。我不屑一顾地对他讲,“我算什么红旗?我是桅杆上点缀旗帜的花环才对。”“真是伶牙俐齿……”简仲逍被我别具一格的自嘲逗乐,遂偃旗息鼓,“也对,你出生时的护照都不是红色的。”我拿两本护照,出生时拿的是蓝色的,后来又多了个红本。倒不是父母有意为之,而是我当时意外早产出生在一个属地原则的中南美洲小国,出生即拥有当地国籍,我父母还有工作,不可能把我独自留在那里受教育。拥有双本对我这种在多元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小孩来说,最大的便利就是可以常年在外撒野,不用受限于任何一种教育体制。过去总有些“跃层名流”或是常家旁支要打听我的国籍,我父亲一律用“buleoftaxhaven”(避税港蓝)敷衍过去。相比之下,我的丈夫顾惟谦倒是简单,他拿香港护照,在英美读书,如今的常居地是台湾岛。我们的婚房也是在台湾。因困意而略显模糊的视线里,窗外闪烁的霓虹提醒我,眼下我们所处的是台中七期商圈,而不是台北僻静的阳明山。阳明山有公婆和惟谦的祖父母同住,我和惟谦的作息一致性很高。搬来台中这半年,他应酬繁多,我工作之余除了偶尔去跟朋友茶歇美容,便是请司机载我去裕毛屋采购,经过秋红谷时,偶尔看到青春涌动的气息扑面而来,也会下车去散散步,夹在学生面孔中静看夕阳来了又去。一个人的时间总是无聊乏味居多,两个人的时间在上下班的车水马龙里交错,难能可贵。惟谦从不要求我做料理,我却甘愿扮演贤妻角色,不管他是否在家,一天之中至少有一顿饭由我来煮。或许也跟是否贤惠无关,我单纯是喜欢做饭带来的成就感。哪怕他一日三餐都不在家,我也照样喜欢做饭给自己吃。想的事情越来越多,思绪拉得越来越远,惟谦却是一贯沉默到底。我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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