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挨着京郊一座山丘,山丘上荒草丛生,也无美景也无人家,只有参差错落一片连着一片的坟茔,在终年呕哑嘲哳的鸦声兽鸣里,遥遥望着热闹繁华的京城。
那里早年间不过是一座荒山,风水不很好,是个埋坟都遭人嫌的地方。
可就过了这么几十年,风水好的地儿早被大片大片占了去,各地连年灾荒,南来北往的商客一日少似一日,米价粮价一日高似一日。京里百姓的日子也跟着拮据起来,更无钱置办什么好坟地,这里久而久之,便埋了许多苦命的人,也有了名字,叫坟山头。
城门口往里拐过两个巷口,是一片应运而生的巷子。一眼便能瞧见风里飘着三两白幡,店门口摆着腮帮子艳红的纸糊童子,这里做的是平头百姓的生意,一应物什齐全里带着粗糙,雾里头看着,却颇有几分唬人。
这生意大早上也没客人,只一家店开了门,店主是个老头,老人觉短,便搬了个马扎,一大清早地坐在门口扎纸人。
“老伯,请问纸钱怎么卖?”
老伯抬头看去,雾里站着个清俊后生,一张脸是端正清雅,如月下白梅。他一身粗布青衣,是寻常读书人的打扮,大约是怕老人年纪大了听不清,他微微弓下身来,瞧着谦恭温和。
这样的后生很难不讨人喜欢,老伯在心里给他折了三成价:“一文两捆,公子怎么大清早去坟山头?”
青衣书生摸了一文钱出来,拎过纸钱:“一年未去,怕家里人想。”
书生清瘦,说完转身又走进雾里,脚步声很轻很轻,像道伶仃的孤魂。
老伯轻叹一口气,心里道声可怜,低头又自去扎他的纸人。
晨雾一点点淡下去,只剩下烟似的一层,街尾卖包子的铺子才刚开始支摊,老伯搓了搓冻僵的手,从马扎边上的筐掏出盒朱砂,拿了毛笔欲点,却被耳边一阵马蹄和惊雷似的一声“吁——”吓得一哆嗦。
再一看,朱砂落偏在了纸人脸颊上,活像个痦子。
“老伯,纸钱给我拿一捆。”
来人是个相貌出众的少年,剑眉入鬓,一双桃花眼瞧着精致好看,却不大叫人觉得亲近,反倒那眉眼配着分明的轮廓和偏硬的五官,艳丽风流里竟透出些咄咄逼人的凶。不同于前一个瘦弱书生,坐在马背上的这位瞧着宽肩窄腰,要健壮上不少。他一身梅花暗纹的芦灰衣裳并不扎眼,布料却很是考究,衬得人愈发英挺。骑的马不是什么名驹,毛也斑杂,却肌肉健硕皮毛油亮,显然养地精细。
他骑在马上看人,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叫人觉得他是个朱门里养的纨绔,虽贵气,却不像个老实守规矩的。
不讨喜,老伯想,忒不讨喜。
老人家又看了眼手里捧着的纸人,脸色铁青。
他走回屋里提了一捆纸钱出来,枯槁的手比划了个五:“五文一捆。”
“老伯,你莫要以为我没买过纸钱……”少年瞪大了眼睛,富贵风流的皮囊里透出些可爱的惊诧。
“不开玩笑,这个点就我这么一家店开着。”爱买不买。
少年无奈,倒也不恼,掏了一把铜钱,也没管多给了几文,往老伯手里一塞,拎过东西打马往城门外的坟山头去了。
“不对啊……”老伯数着手里的铜钱,“有这钱,哪里用得着在那破山头埋着?”
坟山上埋着无数的墓碑坟包,聚成了一大片墓地,林瑾拎着两包黄纸钱走到墓地紧临着野树林的最偏僻处,拿袖子轻轻擦了擦碑上的灰。
他曲膝跪在墓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孩儿来看你们了。”
墓碑上没有名姓,也没有落款,只没头没尾刻了五个字“慈父母之墓”。
本不该如此的……
他父亲名为林柏,生前官至左都御史,二十余年间从地方官做到都察院言官之首,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一生刚直不阿,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娘亲故籍锦城,随着家中父母外出行商时遇见彼时入京赶考的穷书生,才子佳人,情愫暗生,是戏里头都唱不尽的一段佳话。后来泼辣爽直的姑娘成了泼辣爽直的夫人,最后一生刚烈的她,在会审那日,皇帝亲临时一头撞死在了当堂,血溅三尺。
他家的罪名是勾结藩王,谋逆犯上。
那年远在辽北的宁王府里搜出了龙袍,适逢宁王妃父亲,前首辅穆朗离世,宁王携王妃回京奔丧,锦衣卫围死了宁王在京城的宅邸,一日之后,罪还未定,宅院里火光冲天而起,宁王,王妃,还有刚刚五岁的小世子,无一生还。
皇上下令彻查,那日他眼睁睁看着锦衣卫一脚踹开林府的大门,随即便将他们一家都投了诏狱。
后来的事其实他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诏狱里的鞭子沾着盐水,铁链穿过琵琶骨,板子一下一下,结结实实打在脊柱上,那些日子他高烧不断,奄奄一息。诏狱的刑撬不开他的嘴,因为他的的确确什么也不知道,那年他忙着准备秋闱,忙着同国子监的同窗们在文章里针砭时弊,忙着学圣人言君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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