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会换来他像儿时那样的暴怒,我迫切而自私地想用自己这副年轻的躯体和年迈的他以肉搏定胜负。
他虽然老了可他的本性一定一如既往,他会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掐住我的后脖颈,滚烫的巴掌接连甩在我脸颊上,他擅长用坚硬的膝盖痛击我最脆弱的肋下,让我只能跪下求饶,而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他又对我失望了!
他说,除了他,没有人会要我,也没有人会救我,更不会有人爱我的。
我不知道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也许他曾反复对自己说过这些话,可惜没得到答案,只能在扭曲中把罪恶抛向下一代。
尽管脑中不停浮现出逃跑,可一旦意识清醒,痛苦也来得更加彻底,于是我刻意按下停止思考的按钮,让脑中只剩下空白和麻木,仅有皮囊如烤肉般滋滋作响。
我是忘了,我刻意让自己忘了!可每每做了噩梦,那些我刻意忘记的过往就翻腾倒海地反复在我脑中回放。
可面对长大后失去理智的我,他没有再回过手,没有抵抗,任由发了疯的我侮辱般把眼前所有东西扔在他头上,他也只是拿那把逐渐苍老暗哑的嗓子威胁般示弱,“姜元,一会儿爸给你做你爱吃的鸡汤面啊。”
母亲还在家时,父亲还并不会做饭。他只会做鸡汤面,把市场宰好的鸡放进砂锅里,葱,姜,蒜,大料,胡椒,盐,这样挨个撒进去。等鸡汤香味十足浓郁时,把面条扔进去煮。不费事,简单。我们却很喜欢吃。他总洋洋得意地炫耀,说自己的厨艺比母亲还好。
后来母亲走了,他常在外应酬,带些饭局上的剩菜打包回来。可饭店的菜确实比家常菜好吃,他总会问我“好不好吃?”我点点头,说“好吃。”
只有我的生日他会下厨,还是只做那一碗鸡汤面,只不过面会格外长。没有饭店的菜好吃,我却格外想念这种寡淡。
我有时候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长大后的我竟冷血地认为,呆在父亲家的我可以任意妄为,这比呆在母亲家中让我感到舒适。在父亲面前,我越来越能自在地做我自己。我对他肆意任性、发脾气、提要求。他开始能对我的侮辱和刻薄视而不见,甚至摆出关心我病情的嘴脸。
可是,我又如被冷水浇头般清醒地意识到,是他把我变成这样的。他真的变了吗?我无数次试探后,看大姐因家人分崩离析而伤心的表情,最终收回了手。
母亲曾跟我说过,父亲年轻时的梦想是开个动物园,因为他很喜欢小动物。我不免在心中冷笑,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梦想是照顾动物?刚上初中时,有人送了父亲一对鹦鹉,他头两天还嘴里嘬嘬地夸着“真机灵”。给他们喂食的样子像模像样。
过几天便嫌那鹦鹉吵,他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啪啪两巴掌甩在那鹦鹉笼上,凶狠地命令它闭嘴。可那公鹦鹉刚刚还活蹦乱跳,这会儿却倒地不起,竟是被活活吓死了。
母鹦鹉没了伴儿也再没了叫的活力,父亲觉得可安静多了,还疼惜了母鹦鹉几天。当然过几天便没了兴趣。
我偷偷去阳台喂过那只母鹦鹉,看它身上原本闪着光泽的毛光秃一片,露出星星点点肉褐色的皮肤,尾巴只剩寥寥几根翎羽,好不可怜。
一开始我以为是父亲虐待它了,可后来发现,居然是它自己用喙拔的。难道是在用这种方式引起人的注意吗?还是,它试图把自己冻死自杀?
从前我对鸟没什么兴趣,没想到鹦鹉是这么聪明的生物,趁父亲不在时,我会找那母鹦鹉说会儿话解闷。可某天逗鹦鹉时,我被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父亲抓了个正着,他嘴里骂着我不好好学习浪费时间,尽在这做些无用功。
父亲顺手抄起一旁的椅子砸在我身上,我用胳膊抵抗着,也许承受面积越大疼痛感便也越轻……
这其实在我挨过的打中不算痛的,我一声不吭,可那只鸟儿却扑腾起羽毛稀疏的翅膀发出有些枯戾的尖锐叫声,父亲只是看了一眼,就用手中的椅子砸了过去。
笼子掉了下来,那只母鹦鹉最终也落了同样的下场。
鸟儿和我聊天后就很少再拔自己的羽毛,我后来才知道,鹦鹉也是会得抑郁症的。
可我当下竟再没流出一滴眼泪,只觉得都是徒劳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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