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素有清高之名的人打下卑贱烙印,把德不配位之人拉下神坛,狠狠鞭策辱骂,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裴书锦拉上了马车的帘子,车外的繁华盛景全乎和他无关了,他就躲在见不得人的僻陋处,一袭旧衫、一张薄衾、残羹冷炙,熬过日升月落。自从腿断了,名声坏了,他就再没了荣辱不惊的清高意气,只是一味的沉默避事而已。他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样的他如何再配得上“高风亮节”“行医济世”这样的词。江怀雪曾祝愿他一身清明,一世磊落,那也是他毕生所愿。可现在,终究什么都没了。顾言走向城郊民宅的时候,裴书锦就知道这可能是赵武住过的地方,早已是人去楼空,到处落满尘埃,刀具都有些生锈了。裴书锦转头望向顾言,一向明媚轻狂的脸上尽是憔悴失落,他一路上也不曾说什么话,那个来历不明的赵武全然把他的魂儿都带走了。赵武在西山上还有一个住处,顾言犹不死心,在天黑前拉着裴书锦上了山,没想到赵武那人看似冷峻,竟然还照料了一只幼年的小鹿,走前还给鹿添了不少草料。那鹿看见顾言还很是热络,在他腿上亲昵地蹭了蹭,顾言鼻子一酸,蹲下身抱住小鹿,委屈道:“他妈的,没他鹿也饿不死,他哪儿拾掇这些草料……他最后还来看看鹿……我他妈的连只鹿都不如!”裴书锦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哭笑不得,顾言身上总是有种奇异的力量,哪怕再悲伤难过也总会夹杂着一点少年人的意气,让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厌倦,全然不像自己。顾言又带着他进了屋子,点燃桌上残余的半根蜡烛,简陋的桌面上竟放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玉佩,下面压着一张纸。那块玉佩通透莹润,质地非常细腻,且工艺精妙,精雕细琢着一只踏云麒麟神兽,只粗略打量便觉得贵重非常,只可惜玉佩正中的麒麟背上穿过一个创口不平的圆孔,洞孔周围有了几道裂纹,白璧蒙瑕,当真可惜。顾言小心翼翼地握紧玉佩,拿起桌上的纸,眯眼打量纸上那寥寥几字。“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顾言看不太懂,就将纸张翻来覆去好几遍,再没发现任何多余痕迹,这才颓然地问裴书锦:“他到底想说什么啊……”裴书锦皱了眉头,解释道:“参辰为二星名,参星居西方,辰星居东方,出没两不相见……”顾言愣住,拿着那张纸的手微微发抖:”所以……他的意思是,他这一去,怕是永不相见了?”顾言的嘴唇顷刻煞白,裴书锦赶紧握住他不断发抖的手,颇有些为难道:“别这么想……”
顾言这几日可以说是心力憔悴,直到此时他彻底断了念想,他闭了闭眼,许久才缓过来,面无表情地临窗坐下,摊开手掌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那只破损的玉佩。“你看。”顾言带着无奈的笑意道:“他最后留给我的,还是一件破东西……”顾言将玉佩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怀里。裴书锦一直拿着那张纸细细思索着,敛眉沉思了许久,他转过身来,走到顾言跟前,把那张纸交到他手上。“小言。或许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顾言抬头,有些费解地盯着裴书锦。“他所引的这首诗,其实是诗人临别前送给发妻的。他挑的这两句最无情,但这首诗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其实是最后两句。”顾言刚才还深陷绝望,顷刻便来了精神,抬头看着裴书锦,茫然地问道:“是什么啊?”“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管赵武想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裴书锦愿意这么去想,也愿意给顾言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不想看着顾言像他一般深陷痛苦绝望,他希望顾言依然潇洒恣意。果然不出他所料,顾言随他回去后又振作了起来,前几天还万念俱灰说着什么离家出走云游四海,听了那两句诗就立刻要收拾行李去京城了。裴书锦不放心他,本想劝上一劝,可顾言心意已决,笃定道:“他以前问我有没有去过京城……他从来不喜欢说废话,既然他这么问了,我想十之八九他会在那里。况且……”顾言叹气道:“我在江城呆了快十八年了,日复一日,实在没什么意思了,也不想再回去装孙子。我长大了,也快要弱冠,我想出去,哪怕……哪怕就是找不到,也算出去见世面了。”裴书锦这才无话可说了,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他抬头看着一身意气的顾言,叹道:“是啊。天高地广,何必在这里坐井观天……”顾言在裴书锦那里多住了一晚,但那一晚两人背对着,其实都没有睡着。清晨天刚亮,顾言蹑手蹑脚起了床,临走前他在裴书锦床边踌躇了许久,低声道:“书锦,你能……”裴书锦背对着他,看起来像是睡得很熟,顾言半天才叹了声气,背上包袱走人了。顾言刚走,裴书锦就坐起身来,外面天光渐亮,屋里犹是一片昏黑。裴书锦没有过多犹豫便开始收拾行李,以前他的东西就很简单,如今没了沉重的药箱,便更是简单,只有几件衣服,还有祖父留下的几本没来得及读的晦涩难懂的书和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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