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既虽曾是谢相旧部,但早先并不留京任职,其为人亦是低调,二者多年未曾相见,因此知之者甚少。后来谢相入狱,冯既刚升迁入京,便敢直言上奏求情。其言辞恳切,只道谢相清正刚直,其中定有蹊跷。但这不也是在质疑圣人的判决?若非谢相一事已然牵连甚广,为保朝局安定皇帝不欲牵连,光奏疏言辞激进冒犯便足以将他削官流放。如今事情已过近三载,这究竟是秋后算帐还是旁的什么,也实在说不清。谢簪星走出养心殿,脚步渐渐慢下来,将碗盘递给侍女,叫人先送回,自己却是四下环顾一番,直接绕到了远些的银杏树背后。所幸人也没叫她等太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殿门就再次打开,明济微微提着衣摆走下来,视线垂下看着台阶,头却未低半分。谢簪星在他经过的时候往外走了一步,轻轻咳了一声。明济偏头看到她,眼睛似乎都微微睁圆,像是惊讶于她的大胆。他的神色很快收敛好,往前微微抬了抬下巴,脚步也没停。钦安殿里的香火还燃着,进去的时候扑了满鼻,几乎有些呛人。谢簪星背手将门关上,问道:“冯给事中犯了什么事?”明济并不意外于她此番寻他的目的,却还是微微皱了皱眉,像是不满于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态度。但他最终也只是默了默,回道:“冯既在翻旧账,放任下去怕是会有些难看。”翻什么旧账?不外乎谢相冤案,青州私盐,逐州贪污,哪一笔不是个糊涂账?按着上面的意思粉饰太平,底下却是经不起推敲的。“难看?”谢簪星唇角轻轻扯了扯,抬头看他,“殿下呢?真预备将人砍了?”明济没看她,视线微垂,落在她脚边的地面上。“他若是配合,便不至于。”后面半句自然也不必说全。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刑部铁面刚直,雷霆手段,里面哪有一个软骨头?要封住冯既的嘴,谈何容易。谢簪星也没有求情,似笑非笑出了个气音,道:“可惜了,家父桃李遍天下,不知道殿下杀不杀得完?”
谢相为人清正,真正教出来的自然也没有一个烂泥。愿意为他平反、不满圣驾徇私的绝不会只有冯既一个。这样的奚落实在意料之中,明济轻轻闭了闭眼睛,生硬道:“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我不想再与你争。”谢簪星站在原地,看着他避开的视线,神色乃至声音都非常平静:“明济,你真叫我失望。”明济手指捏了捏,睫毛微颤,只道:“若你寻我只为此事,那便到此为止。”谢簪星见他欲走,侧迈一步,挡在他身前,因为距离拉近而不得不抬头,面上的不解很真诚,“为什么这么道貌岸然呢殿下?”“亡父曾经因为打了殿下手心而愧疚不已,但他说为君不仁,须从小纠正,不能放任。”她拉起明济的手,翻开的掌心冷白,有微微泛黄的老茧,她摸上去,然后抬头,“殿下四岁时,亡父任太傅,他教你仁义,教你为君,教了整整十二年。”“可是为什么你却最终只是皇权的走狗呢?”她的声线轻得过分,又像夹杂了微末的沉痛,“为什么屡次三番,在大义面面前,选择了你自己的父亲呢?”明济的手被她托在掌心里,不可抑制地颤抖。但他很久没说出话来,不知道究竟是无从说起,还是有口难言。好半晌,他才压着喉咙里的酸涩,道:“谢簪星,皇权需要绝对的权威。”他此刻莫名不太敢将视线放在她的脸上,怕看到令人难堪的鄙弃。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眼神转回,长久地凝在她的脸上。他的视线沿着她的眉眼扫下来,看见她挑起的唇角,嘲意很明显。面对这样的神色,少有人能忍住不为自己辩白,何况这样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明济的声音几乎有些苦涩:“我自出生就已经是太子了,这二十一年我寝食难安,怕被父皇厌弃,怕被兄弟比下去,更怕执政后愧对子民。”他移开视线,不想再看她近乎残忍的神情,“可并非每个事情最终都能皆大欢喜,正义之下就是鲜血。”“皇权一旦被成功挑衅,后果不堪设想。父皇固然武断,可身为人臣,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身为人子,我又能怎么办?篡位吗?”他自嘲似的笑了声,闭了闭眼睛,再次垂头,看进她的眼睛里。“谢簪星,二十一年里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尽人君之事。可只有父亲,我没有办法选择。”
海棠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