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他们都流过太多的眼泪了——还要相互搀扶着擦拭着眼泪,安慰着彼此不要悲伤。
杜若手里攥着湿漉漉的手绢,莫名其妙想到了曾经排过的连本《薛平贵故事》。
那《武家坡》里是怎么唱的来着?薛平贵冷静地哈哈大笑,伸手拍一拍黯然落泪的王宝钏,他说,大嫂不要啼哭……
这苦嘛,还在后头呢!
“你这丫头,不是说来泰兴胡同有话要讲吗?”李玉适时出声,止住了洪珠这三个徒弟的悲伤,“怎么来了就哭,哭些什么?”
“爹,我在家就和你说过了。”李叶儿鼻尖哭得红通通一片,“我不要和你们一起守在城里,我要跟着庆昌班走。”
“你一个女孩,还想往哪里走?”李玉的表情似乎是有几分愠色,“我也和你说过了,不行!”
“李玉师父,我们……”柳方洲见他们言语不对,急忙向前招呼,“有什么事,咱们进屋去说?”
“不必坐下。”李玉一口回绝,“叶子和我这就走。听张端说过你们要出城南下的事了,我一家老小都在京城——”
“我要走,我要走!”李叶儿颇是急切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柳师兄……柳班主,你别听我爹的!”
李玉一家似乎也知道了庆昌班这几日的变动。
他不愿继续跟随庆昌班,柳方洲完全能理解。就像是李玉自己所说的,他一家老小都在城中,绝对不会舍弃掉半生家业,跟随柳方洲这个黄口小儿在战乱中继续唱戏的事业。
“现在这副光景,你出去也是一样,到处都是外国人的枪炮。”李玉说,“有一点爱国的志气的,就是你项大师兄的下场!”
“我怕这个?我难道怕这个?”李叶儿压根不服气,“项师兄不怕,洪珠师父不怕,我也不怕!”
“这庆昌班到底是哪个人给你下了迷魂药?”李玉无奈地问,“莫非你看中了哪个师兄师弟,一定要心甘情愿跟着他走?”
“爹你总是想这些没来由的事!”李叶儿跺着脚发脾气,“我都和你讲过多少遍了——我不嫁人!”
“不嫁人,那你要做什么?”李玉抱起胳膊,问自己的女儿,“天底下哪有女子不成婚的?像什么话!”
“我师父是全京城最好的师父,我也要当全京城最好的花旦!”
李叶儿说话时哽了一哽,仍然坦荡地看向她的父亲:“我不嫁人,我要继续跟着戏班唱戏呀!”
父女两个都是平和的性子,极少在人前这样急头白脸地争执。
两双相似的眼睛认真地对望,因为其中的执拗与难过而更加相似。
“我看你是听了洪珠的事,真动了歪心思。”李玉又说。
“你不准这么说我师父。”倒是道琴先不乐意了。
李玉这时对别人没有对自己孩子的脾气,撇过脸翻了个白眼。
“我不管爹怎么想,我和爹都说过了。”李叶儿站在杜若身边,求救似的碰了碰他的胳膊。
“李玉师父,您不必太担忧。”杜若于是说,“叶子不是什么不懂人事的小孩,我们庆大班这一群人也早就亲人一般看待,有什么难处一定全力相帮。”
“说得轻巧。”李玉仍然神色淡漠,冷哼了一声。
“爹,您让我这一回吧。”李叶儿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我不要随随便便结了婚嫁了人,我就爱唱戏。您要是让我再也不登台,老死在后宅大院里,我死也埋怨着爹!”
她这句话脆生生掷在地上,狠得有些不留情面,让在场的人都有些语塞而尴尬。
“你这丫头……”李玉只是说。
李玉平日里疼爱女儿,真到了她与自己起了争执的时候,竟然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咱们全家干这歌艺的行当,少说也得有三代往上。”他伸手想拉自己女儿的小臂,见她摇头向后躲,只能叹了声气,“都只拿它混口饭吃。养出你这个女娃娃,倒真立了志向!就算你真唱出了什么名堂,难道就不再遭人白眼,不再被叫作卖笑的戏子了?”
“我又不把自己看得轻,我不管别人怎么讲。”李叶儿抽噎了一下,回答。
门前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加上庆昌班的残部还在进进出出搬送东西,来往都要多看一眼这沉默地僵持着的父女。
“……一定要去?”李玉问。
李叶儿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点头。
“那就去吧。”
李玉说。
杜若惊讶地看向李玉,想看出他脸上究竟是什么神情。
“时候也不早了。收拾收拾班里的东西,去吧。”李玉说。
李玉将李叶儿视作掌上明珠心头肉,然而更懂得要放她自由遂愿。就算如今的时节,让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毕竟,他的女儿铁了心要走,含了一包委屈又生气的眼泪,站在了他面前。
大凡天下的父亲,都是怕女儿的眼泪的。
“那,我娘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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