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全的纹饰,依稀能辨认的出鹤羽青松的模样。
那裂口是半圆的,从缸口一直豁到底,仿佛爆了肚子的瓜,自然蓄不住水,也担不起防火之责。却不知为什么,坏了的水缸,一直留在这,残缺不全的摆着。
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不知道是沈家哪个人,往破缸里填了些草木灰,又拌了些泥土,用竹片抹成了梯田模样,在上面养起苔藓,做成了绿色的野景。后来多年里,陆陆续续的,依然是沈家的不知什么人,在苔藓上用竹篾做了亭台,建了楼阁,点缀了小桥和园林。
这缸原本为了蓄水防火而置,而今却起了高楼广厦,亭台楼阁。每年开春,管家爷爷便领着巧匠前来,在一旁看着他用紫檀小笔,蘸着桐油,仔细地将楼台广厦里里外外涂抹一遍,以防腐坏,这破缸便冠冕堂皇地成了一道摆设。
剩下左边那只瓦缸,经年累月地蓄着水,受着风吹日晒,斑驳地老朽了,身上的鲤鱼戏荷的图案,都已经模糊地看不清。
他看着这口老朽又蓄满水的缸,不知道为什么难受起来。难受的蹲在台阶旁,望着那口缸喊道:“阿奶。”
佛堂的门开了,阿奶在门后静静望着他,他便走了上去,一把抱住阿奶的腿。
阿奶牵着他走进屋里,桌上摊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卷未抄完的经文。
他问:“阿奶,你替谁抄经。”
阿奶说:“这一卷替小宝啊。”
他说:“那我也给阿奶抄经。”
阿奶说好,然后说,要专心。
沈珏想起来,他抄了许多经文,但是都没有阿奶抄的多。
后来几十年,阿奶不知道抄了多少经文,厚厚的一摞摞抱着上供,又焚毁。
而他自阿爹去世后,再不曾为阿奶抄过经,连佛堂也没有再去过。他把那个护过他,为他放下菩萨心肠,使起霹雳手段打卖了许多丫头小厮的奶奶,彻底遗忘在梅林木屋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阿奶在幽微烛火里孤仃仃的抄写着不知为谁祈愿的经文,直到她再也抄不动的时候,躺在木屋破旧的小床上默默死去。
又看到阿爹。
月光冷冷清清,洒在刚刚赶回家就跑到佛堂门口跪着的阿爹身上。
他从阿奶的床上跳下了地,带着身上清屏姐姐吐出的血,从阿奶打开的门缝里走了出去。他依然是小狼崽的模样,嘴角还沾着先前咬过阿奶手掌的人血,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阿爹。
月光里他清楚看见阿爹面色疲倦,唇上泛起了白皮,一望便知是连夜赶回家来,怕是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他问他:“阿爹,什么是小杂种?”
沈清轩的双眼蓦然睁大,而后嘴唇紧紧地抿住了,甚至抿的太用力,唇角的形状都变得扭曲。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了,他忽而觉得浑身发冷,撇开眼,几乎是不忍心再看阿爹僵硬的神态。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仿佛胸口里那团血肉被无形大掌捏成了各种形状,又是酸又是疼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委屈,一股脑地都冲着那团血肉里钻去,立时咬紧了嘴唇,怕自己一开腔便要哭出来。
他连忙低下头,脑袋摇了摇,稍后又摇了摇,方才低微着声音,讷讷地道:
“阿爹,我是小杂种么?”
然后沈清轩站起身,将他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一巴掌扇了他。
他从来也没挨过阿爹这样的打,被打了也只是木木地转过脸,看着沈清轩红透的眼眶。
晶莹的水光从阿爹眼里落了下来,落着泪的阿爹凶狠地绷起脸,浑身绷成一把锋利的刀,杀气腾腾地吼他,“不许自贱!你是我沈清轩的儿子,沈家的少爷!”
然后他看到伊墨。
伊墨带着他行了许多路,路上指点不休,让他看这红尘万丈,众生皆苦。然而遇到不平事,又总是让他上去救人。他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妖也要救人,却养成了这个习惯,于是他跟着伊墨在寻找阿爹转世的路上救了许多许多人,还被人塑了像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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