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奇死不放手,紧接着膝行一步向前,抓住皇帝的袍摆就是一顿磕头,咬牙切齿,“端亲王所作所为,多少是为了舒宜里氏?还请主子想一想。且不说当日主子说的发落,到底发落下去多少,其中有没有漏网之鱼。但说端王替舒氏陈情,那就意同谋逆!与舒氏勾结!依奴才之见,不仅端亲王要狠狠地办,就是舒氏当日的罪过,发落下来,也忒轻了些,才让这等逆臣贼子心有余力,与宗室勾连!”
皇帝的脸色,在听到“漏网之鱼”的时候,便已经很不豫了。他冷笑一声,脚下带力,将绰奇手中紧攥的袍角踢开,厚底靴与栽绒毯摩挲起细小的灰尘,唬得绰奇低下头去。
绰奇这话说得粗鄙且露骨,当时他领头来率他的亲信弹劾舒宜里氏,比这还要咄咄逼人。如今昔日情景复现,只要这些顽疾还在一日,他就得受人掣肘,隐忍权衡。
皇帝挑眉睨他,声音清寒,“朕肖不肖先帝,竟要舅舅来论了?舅舅,家事有家事的法子,外事有外事的法子。舅舅的一等公是家事的论法,舅舅如此大公无私,非要咱们论不成家事,那也自有外事的论法。”
一等公!怎么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等公!当时一个劲咬硕尚,他以为还能搏个大功臣,没想到最后还不如咬一个小端亲王来得快!一等公每年又要多多少进项!
绰奇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笑意,努力做出一幅愤愤不平的样子,义愤填膺地说:“奴才不敢!奴才并不是这个奔头,更不是为了什么一等公,奴才只是坚守心中正道,不敢辜负先帝重托。奴才在前朝替主子效力,奴才女儿在后宫替主子分忧,奴才已然觉得圣恩备至,哪里还敢有别的想头,只是一心一意为了主子罢了。”
皇帝说哦,“那就算了吧,看来是朕浅薄,舅舅一心为国,并不贪慕虚名。”
“主子隆恩!”绰奇心想这可不成,再推脱下去就要歇菜。本来还想为女儿图谋图谋,可是年前才晋的妃位,想来圣眷优渥,还要他这个做阿玛的图谋个屁!他于是连忙拜倒,高呼万岁,“圣恩浩荡,奴才一切都听主子的!”
太皇太后在西暖阁窗下坐着,闭目养神,静听窗外风声大作。
还没到上灯的时候,暖阁里有些暗,各处陈设都隐进了暮色里,倒觉得沉沉地迫人。李长顺在跟前回话,大总管丧气地垂着头,“主子今儿散朝到如今滴水未进,敬事房的捧着盘子进去被轰出来了。端王爷还在勤政亲贤呢,主子见完绰大人,又紧着见了好几位章京,面色已经很不好了,竟像是在逼主子一般。这时候还在东暖阁看折子。”
太皇太后默不作声,慢慢地问:“还没发落么?”
李长顺说没有,面露难色,“老主子,主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天底下哪儿有做主子的给奴才赔不是的道理?主子硬是纡尊降贵做到了,奴才都觉得主子不容易!只是眼下这几个时辰什么也不吃,兼之心气不顺,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煎熬不住哇!”
太皇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自鸣钟,想了想又问苏塔,“有消息了么?”
苏塔摇头。
两下不服软,非得等皇帝下了令旨再服软,为人臣者逼到主子跟前来了,给三四分面子,还要拿乔,真是不像话!
不过眼下心急不得,力气不足心急不能成事,太皇太后指着炕几上的桃花牛乳酪,对芳春道:“你亲自给皇帝送去吧,让他平心静气,到了该进酒膳的时候,诸位宗室还在外头跪着呢。”
皇帝越不发落,吊着他们的胃口,也让他们惶惶一下,更显出皇帝的震怒。毕竟亲贵们在外头跪着请命不是摆设,都是娇生惯养捧出来的王公,如今在御前跪了有四五个时辰,身上越累,心里越恨越生气,就能拧成一股绳儿对付人。既然绰奇他们不要安生,那他们自己个儿也别想安生。
只是凡事该有个度,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就不好了。
酒膳防着要进上或者赏赐人,一般都有第二碗备着,苏塔带着摇光去准备,太皇太后又细细地嘱咐李长顺几句,这才起身往寝殿,去看端亲王太福金了。
苏塔将桃花牛乳酪放在四合海棠纹的食盒里,让摇光再拿两样,她想着皇帝肝火旺,取了一品奶香绿豆糕,一味建莲银耳羹,配好碗箸,整整齐齐地放在食盒里。
苏塔在一旁含着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们打膳房出来的时候,天顶雷声大作,铅云密布,在四方的天空上慢吞吞地腾挪。到底还带一些料峭的寒意,急促地叩击窗纸。摇光忍不住喃喃,“怕是有一场大雨。”
“春雨贵如油嘛。”苏塔迎着风,慢慢思量,忽然问她:“姑娘喜欢宫里吗?”
喜欢吗?说不上很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初初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笼中雀,与家人远隔,不得自由。后来发觉宫里的人情味,虽然也有磋磨,也曾险些冻毙于风雪,可是总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与姐姐妹妹们坐在炕上聊闲篇儿,听各种奇奇怪怪的故事,外头红墙绿瓦,庭树栖鸦,也是别样的景致。
她如实道:“奴才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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