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那一天,一切就能恢复正常,现在她所经历的,只是一场暂时没有出口的长梦而已。
真正的阮静秋早已无辜殒身在塞纳河畔的黑帮火并中,后世的张秋顶替了她的名字和身份,凭借彼时正在圣西尔军校进修的廖耀湘及夫人黄伯溶的帮助,在巴黎很是惜命地过活了一年多。时间来到一九三七年,二战的阴云近在咫尺,开战不久法国就要举国投降,西欧哪个国家也没在这场大战中真的独善其身,哪里都不算真正安全。她想过索性躲到美国去度过余生,想过远离所有的危险与不确定,只要找个太平地方接着读书学习、打工攒钱就好。可与此同时,她的祖国正面临着山河破碎的险境,而她固然知道抗战的结果,却也听过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读过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亲自踏足过南京水西门大街的那幢肃穆的纪念馆、见过青石砖瓦雕成的“300000”的字样。
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能在民族大义前无动于衷。上海、南京沦陷后,日本军舰沿长江溯流而上,几乎封锁江面航道,她乘船从广州靠岸,剪短了头发、涂脏了衣服,女扮男装一路北上,期间几次遭遇险境,好在都没有受伤。她本想这样一路到延安去,可好容易渡过长江,她随身的一点盘缠和干粮就被附近的乱兵、灾民抢光偷光了。她又累又饿,倒在汉口城外几里地的路旁,而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凑巧,才从南京城中脱身不久的邱清泉和廖耀湘正好经过了这里。
南京城破后,教导总队几乎死伤殆尽,他俩一个被强迫去做苦役、一个承蒙百姓收留勉强栖身,总归是大难不死,得以在汉口重新会面,协助收拢沿途的伤兵残部并参与部队整训。廖耀湘认出了这位曾在巴黎街头被他救上马背的姑娘,帮她找到了彼时正在汉口的阮家人;邱清泉则在分别前告诉她,他俩这就要去湘潭的二百师报到了,这是中国军队里唯一的、最好的机械化部队,他希望她也能来投身报效。
她和在巴黎时一样被拉上了廖耀湘的马背,年轻的参谋长刚佩戴上崭新的少将领章,皮靴擦得干净锃亮。她还是不会骑马,一路紧张地攥着缰绳,直到他的坐骑停在城郊某栋摇摇欲坠的民房外,很通人性地打了个响鼻,她才听他出声提醒:“应该是这里。”
她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这恐慌让她下意识唯有抓紧身旁最熟悉的某根救命稻草,于是明明都被扶下了马,她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根缰绳不放。廖耀湘过来握了握她的肩,她不知说什么,语无伦次地回答:“我、我掉进河里以后就把之前的事都忘了。我的家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记得……”
邱清泉骑着另一匹高头大马在稍远处,皱着眉看了眼手表。“我们得走了,建楚。”他提醒道,“万一误了报到的时间,你我都得被军法从事。”
“邱副师长,”廖耀湘只好劝他,“都已经到了门前,还是帮人帮到底吧。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又在法国受了伤,不亲眼看她与家人见面,我实在放心不下。”
邱清泉犹豫了片刻,没有再出言反驳。似乎是他俩的说话声引起了屋内的注意,那扇老旧的木门先是随着一声“吱嘎”的响动打开了一条缝隙,她熟悉的、久未谋面的母亲的面容随之出现在那里。
“小秋!”她叫道,几乎哭着向女儿扑了过来,“小秋!是小秋回来了!”
她傻愣着被母亲抱了一个满怀,越过她的肩头看见父亲也在不远处抹着泪水;阮老爷子则拄着拐杖,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他和相框中的那个老人一样儒雅而温和,不同于儿子儿媳的反应,半点要和她抱头痛哭的意思也没有,那只宽大的手掌抚着胡须,爽朗地大笑起来:“回来就好!”
她在那一瞬间恍然大悟——自己此刻究竟是张秋、亦或是阮静秋,或许已经不重要了。而正如廖耀湘所说的,此刻的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她可以在家人的面前哭、可以笑,可以告诉他们自己经历的一切。
“爷爷——”
她跪下去,深深地向他叩了一个头,感到许多年前亏欠的眼泪,此刻正汹涌地溢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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