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信中写道,老爷子在重庆时就已经不大好,只是怕她远在印度操心挂念,从未在书信中提及。后来一路颠簸回到南京,病势也越来越重,已不得不终日卧床无法起身。信中并没有说明更详细的病情,可阮家世代行医,所见过的病症本应比她多上太多,究竟是什么样的疑难杂症让他们全都束手无策?她越想越焦灼,半句回信也写不出,只觉一刻也不能在司令部再待下去。
她向张主任告了假,如实和他说明家里的状况。他准假准得十分爽快,听说是家人患病,竟还破例允许她预支未来两个月的工资用于贴补。随后又忙碌了半日,她将手头的几样要紧事和军医处其余众人一一做了交接,看见杜聿明那份仍旧只有寥寥几句的病历时,她无可避免地叹了口气,还是将它依原样锁回了档案柜里。
多亏陈副官帮忙弄到当晚飞往南京的机票,她回到家中老宅时,夜已经很深了。临走前她拍了电报,母亲便站在巷子口的一盏旧路灯下等她。母女两个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臂,甚至还顾不上多说一句关怀的话,已有眼泪先双双掉了下来。
“爷爷怎么样?”阮静秋哽咽着问,“我带了钱回来,要是中药吃不好,我们就找西医大夫来看。”
母亲只是摇头。一别数年,她看上去憔悴衰老了许多,头顶的那盏路灯一照,竟往脸颊及眼下投出大片凹陷的阴影。过了一会儿,她攥住女儿的衣袖,终于低声说:“……是痨病。连年奔波、缺医少药,实在拖得太久了。中医西医都没有办法,你爸爸只好叫你回来,好歹要见到最后一面。”
阮静秋站在灯下,却忽觉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并不是没有重量的,她像是被两块沉重的钢板前后挤压住了,不得不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才能够在这沉重的黑暗里保持清醒。肺痨,这是中医医典常用的名词,而在西医医学中,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肺结核。她眼看着自己的长官已经为此而饱受了多年的病痛折磨而不得根治,如今这病症又落到最亲近的家人身上。抗菌、休息、营养,这三者在结核病康复的过程中缺一不可,偏偏前些年战火席卷了大半个中国,人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到处躲藏奔波,能有口饭食果腹已算幸运,更别提弄来珍贵的抗生素并为病人补充营养。
但医生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说放弃呢?她反手抓住母亲的手,恳切地告诉她:“链霉素!链霉素是治肺结核的特效药,我在印度和东北都见过的。我有钱,只要设法找到门路,我就能买到药!”
“你有几个钱?”
父亲的声音远远传来。
阮静秋闻声望去,见他穿着一件很旧的马褂站在弄堂口,正往墙角一块矮砖上轻轻磕着烟灰。母亲拉住她,向她悄悄做了个手势:“眼下在南京和上海弄到一支链霉素至少需要这个数——这还是上月的行情。”
阮静秋瞪大眼睛——这是个她从没想过的数字,按一个疗程所需的药量算下来,预支她往后十年的工资也远远不够。先前她在军医处所用的药品大多都来自美国人的援助,除了偶尔有机会到市场上采购普通的医疗备品,她还从未有机会了解黑市的行情。母亲看她呆住了,又接着说道:“东西每日都涨价,医馆和药铺却越来越难做了。这阵子,我和你爸爸盘了盘手头的店铺,那些能够出手的都已经转走了。只余下最后一间小的和一个雇用的伙计,这月要是结不清租金和工钱,恐怕也要关张。”
阮静秋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了,”父亲这时开口打断道,“好容易回家来,说这些做什么?”
他慢慢地走过来,在她身旁略停了停,抬眼望向她的面孔。她垂着眼睛,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好像已经高过了他一些——又或者是他与年轻时候相比,背脊越发弯了很多。
“回家吧,”他最后说,“家里留了饭。”
南京的这间老房也租出去了一半用于贴补,余下供家中四口人生活的地方大约只剩十几平方。老爷子住在里屋,父亲每晚在他床边打地铺方便照料;母亲则和她一起睡在起居室里,桌椅拼在一起,再铺一层被褥,就是一张双人床。像小时候一样,母亲搂她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可她迟迟没有睡着。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忍着眼泪问,“我应该早早回来帮你们照顾爷爷。”
母亲说:“因为你爷爷说,小秋在军队里做医生,是有功于国家和人民的大好事。她多做一天、多救一个士兵,他们就能在战场上多打一个鬼子。与打鬼子相比,我们家的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鬼子半年多前就已经被赶走了,她现在每救一位士兵,都意味着他们将出现在与同胞骨肉相残的战场上。她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低下头,把脑袋深深埋进母亲的怀里。
之后两日,她在几家医院或诊所奔走了一圈,所得到的答复和父母的说法大差不离,对方要么直截了当地说没有药,要么暗中指点她到黑市寻访。她和其中一个药贩子见了面,时隔一月,链霉素的价格已经又翻了一倍还多。
“我这么和你说,”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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