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一字一顿地说:“你不仅仅是想太多,你还希望你考虑的结果,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求全责备,这也是一种贪婪。”“你又在对我进行性格分析了。”她盯着海面,任由波光刺痛自己的眼睛,“说了不要这样,这样会被我骂的。”他沉默了。她接着说:“我错就错在想太多。要是心够狠,好歹做个坏女人。就算自己不喜欢,能和幸村君谈恋爱,也是很惹人羡慕的——虽然你未必会答应我的告白。”幸村很客套地犹豫了一下:“说不好。其实有几个瞬间,我也以为我们真的会在一起。”早川刀枪不入:“那只是角色扮演上瘾,偶尔自己也信了。不算数。”他们都笑起来,于是刚才那番颇有些惊人的性格分析,也就被晚风轻轻掀过。倚着风,仿佛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如果这是一部真人秀,我几乎都可以想象观众会怎么评价我们。”早川清清嗓子,开始棒读,“‘太刺激了!早川和幸村线的美妙之处,就在于这强势攻略中的纠结与愧疚,以及百般假面之下的一点真心。’然后美工会把你说过的话加粗放大,打在宣传首页——‘就算是剧本,应该也会有真心吧?事先写好的剧本,可以预测每个人的未来吗?’”“……”幸村扶着额头,“败给你了。”“终于承认败给我了。”早川大笑,“就要这一句话,全剧终了。观众朋友们可以下场了。”观众朋友们可以下场了,然而他们都没有动。距离游船到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岸的沙滩上有人点起篝火,大声唱歌,卡拉ok设备音效不错,歌声如袅袅烟尘,如颂如赞,久远飘渺,遥遥难及。“现在是真正的‘二人时间’了。”幸村伸了个懒腰,很夸张地说,“聊点别的?”早川扶着栏杆,这一次她不必再误解了:“聊什么呢?”“除了真人秀必备的谈情说爱,我们应该还有很多话题吧?比如……你们文理分科表交了吗?”早川看他酝酿半天,酝酿出这么一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你所谓的‘很多话题’?好老套哦幸村君,你是高中生吗。”“我本来就是高中生啊。高中生讨论高中生活,有什么问题?”此人大言不惭,“所以交了吗?”
“他们都交了,我还没呢。”夜里的海上到底有些冷,她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说,“我还拿不准选什么。上次的专业分享会我也去听了,我自己是更想读文,可惜家里人不同意。”幸村说,放在以前,我肯定会问你要不要外套。她继续揉鼻子,说话也带着几分鼻音,可是你今天没带外套,而且就算你带了,我也不敢要。你的外套何止保暖,简直是烫手。幸村又问,你和家里人聊过吗?“聊过,没聊起来。我才起了个头,我爸就撂下碗不说话了。我之前和你讲过,他想让我姐姐学医,现在姐姐不在了,他估计就想让我学医。”早川耸耸肩,“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其实她还有许多没告诉他。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叫了三回,她才合上笔记本磨蹭着下楼。走到桌边,抬头便看到父亲板着一张脸,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分明在说:架子倒是挺大。“我——”话到嘴边,又及时刹住了车。早川接手学生会工作半年不到,别的长进未必有,自我克制的能力倒是突飞猛进。父亲的眼神太过尖锐,她别无他法,至少可以避其锋芒,转头去和母亲聊天。她已经对那套东西驾轻就熟。宣传部工作很忙,春刊紧锣密鼓地筹备,“不过也是锻炼能力的好事”;午休时间还要去小教室补课,笔记抄了三页半,“至少踏踏实实学了点东西”。学海无涯,但凡能摆上台面的抱怨,都是甜蜜的辛苦。母亲说明天给你做点好吃的,父亲眉目一动。早川心中警铃大作,听见他淡淡地说,这才是对的态度。只出来半句好话,接下来又是批评:“不过你还没做出成绩呢,先别急着炫耀,我看你态度浮躁,小心之后吃亏。”是。早川清楚,她说这些,就是为了炫耀。他句句在理。然而正是因为句句在理,她才觉得每每偏心。她驾轻就熟的叫苦和本质上的报喜不报忧,都是学了姐姐,可是记忆中父亲从来不会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对姐姐说,我看你态度浮躁,小心之后吃亏。就她吃亏?再怎么自我控制,她终归是有脾气的。那天当着仁王的面,她忍了。此刻急火攻心,一路烧上天灵盖,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她轻轻放下碗,筷子搁在桌上,对父亲说:“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的意思无非就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过姐姐。要是今天坐在这儿的是她,您会说什么?‘知道我闺女肯定没问题’,还是‘真给爸爸长脸’?”迎着父亲微微颤抖的眉毛,她刻意把每个字都咬得缓慢而清晰:“我也没问题的,我也可以给你们长脸。这一年有谁在后面逼过我?我照样读下来了。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还有,”她注视着起身的父亲,一字一顿,“文理分科表发下来,我听了分享会,也查了专业资料。我想学文。”回想起来,又是一次失败的谈判。她好像总是在做相同的事情,犯下相同的错误:已经忍了,却不能忍到底;准备了满腹发言,最后却在怒气驱使下挤出一句,最不讲道理也最伤人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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