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见他腾不出手来接,便放在茶几上。轻轻的一声,像是燕子归巢时的脆响。“我还没说完呢,也是可以快乐的——”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脸庞沐浴着斜阳,离他更近一些,“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吧。”他庆幸自己即将从那过分聪明的质疑中脱身:“什么礼物?”“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她顿了顿,看他一眼,目光像阳光,金色的、半透明的,蜂蜜般流淌开去,“老师敢和我在一起吗?”她看了他半天。慢慢浮上来的表情,有一点好笑,有一点得意,也有一点失望:“开玩笑的。”“这玩笑不能乱开。”他摇摇头,从沙发上站起来,坦言道,“真是吓到我了。”“过生日嘛,不要计较那么多。”她把那束玫瑰花抱到办公桌上,回过头来问他,“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回答?”然而他已经推门走了。问题淹没在开门声里,她的视线和那束璀璨的玫瑰,被阻挡在门后面。他没有回答。他不敢回答。之后好些天他都避着她。虽说是开玩笑,但他总以为不像;自我反思后,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好,万一人家真的在开玩笑,那不就堕入自恋——然而不论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都是他所不能求证的。好在新一轮中学生话剧比赛即将开幕,他忙着指导学生,也就渐渐忘了那一日的尴尬。而她也不见得轻松,海原祭过后,又要准备艺术节,气还没喘匀呢,就得拿着策划书,邀请他去做评委,人往办公桌前一站,依然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样子,看不出任何龃龉和异样。他还是叫她明理。她也还是,不用敬语。回想起来,那时真是贪心。都知道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没的商量。可谁都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然而那窄路,仅容一人通过。十一月底,他带着剧团去县民音乐厅演出,参加市区的选拔比赛。剧目是排过许多遍的,然而不知为什么,那天上了舞台,所有人都有些浮躁,评委没感觉,可他看得出来。最后立海排名第二,堪堪进入县区复赛。他从更衣室里叫出团长,问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比赛放在工作日,冲掉了课业,让他们不安?可也不应该啊,中学生不是最喜欢因为各种事情翘课吗?
团长是个女生,平时也不怕他。此刻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似乎要找些疑点,一无所获,才道:“您早上有没有看bbs?”他不解。早上一到音乐厅,他便去和组委会对接,根本没停下来过。加上他都毕业多少年了,学生论坛的小打小闹,今天评选帅哥后天讨论八卦,至多骂一骂教导主任,完全入不了他的眼。“怎么了?”“今天早上的bbs热帖,说您和学生会的早川在一起了。”团长咽了口唾沫,仿佛想要宽慰他似的,“大概是太离谱,所以被删了。”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八字还没一撇呢。第二个想法则是:何止八字,这一撇都不敢有。第三个想法是:事情闹得多大了?早川知道吗?随后,仿佛开闸放水,纷乱的思绪奔腾而来,涌入脑海:如果是早上的帖子,那么作为学生,早川只会比他更快知道,为什么她不联系他,是觉得没有必要吗?帖子是谁发的,是仅仅出于拉郎配的八卦欲望,还是心怀恶意的揣测?于他,倒没什么大不了的,除非有学生向校方直接举报,学校又查出了他和她“交往”的证据,否则这些风言风语伤不到他;可是于她——他是知道的,学生会换届和推荐入试名额分配在即,她最需要良好的风评和口碑……他几乎想要立刻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然而拇指挪到绿色的通话键上,又蓦地顿住。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如果正在处理这事,打过去反而添乱;而且很像兴师问罪……思前想后,学生们从休息室里出来,说是准备回学校。一双双眼睛看着他,叫他有些头疼,便说你们随校车回去,我还有两句话同主办方说。其实是没有话的。偌大的剧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坐在第一排,仰头看台上。猩红的幕布垂落,穹顶压下来,周遭是无限的空旷。想起那时,他们去看《俄狄浦斯王》。渐渐的,有个荒唐的念头在心中逐渐成形。先前他在东京工作的朋友传来消息,说当地一支新秀乐团眼下正在招人,如果他有兴趣,可以把资料发过去看看。待遇和教师差不多,好处是有上升空间,能够做一些贴近当下生活的新形式和新题材。按照朋友不负责任的怂恿说法,三十岁不到的人,还有机会赌一把。这些话的确触动了他,可也只在一瞬间。随后便像石子跌入深潭,涟漪圈圈扩散,石子本身却无处可寻了。他知道,这事情性价比实在不高,然而此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他往潭底望去,捉住了石子的踪迹。责任、伦理、分寸……如果离开学校,是不是就不用有那些顾忌?如果去了东京,她毕业之后,也许两个人还能再联系?观众走尽,几个工作人员过来清场。笤帚从观众席左边一点点移动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迎着对方颇有些疑惑的目光,他说,我马上走。手中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收着厚厚的报名资料,一张一张,是连缀成篇的踏实的以后。他长舒一口气。在事关未来的职业选择中,这样的心思实在是太轻了。轻到连考虑都没有必要。就像是过道里的灰尘,原本无需去扫,因为根本扫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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