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去给校领导送礼赔罪的路上。”周沉的声音放得很轻,好像亲密情侣之间的呓语,“他们不信任我。培育多年的好苗子却做出抄袭的烂事,败坏名声,我爸恨不得把我打死。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没法放弃,所以买了最好的烟酒,四处赔罪。把我拽上酒桌,逼着我鞠躬,下跪,希望我能回去上学。我不愿意去,他们就把我关在家里,自己去跑关系。”周沉似乎回忆起了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死的时候我妈手里还攥着大几万的红包。”“我尝试过放弃摄影,我愿意走出来,去找新的工作,过新的生活。可是他们不接受。也是,铺好的阳光大道就此斩断,就此平平无奇,做父母的一定气得厉害。我们僵持了整整两年,这个家庭好像陷入泥潭一样无法脱险。我看着他们四处奔跑,家里的钱流水一样消失,就和我的时间一样。人的勇气是会消失的,所以我妥协了。我把舍弃可能的道路当作尽孝,参加各种酒局,去赔罪,维系关系,但是没有任何起色……”“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甚至有些轻松。”周沉笑了,“陈酉萍的女儿没有罪,但是我有。我甚至感激这场意外,欣喜若狂。”“周沉。”周沉在笑,贺执没法去看他的笑,太刺眼。他始终被压着,肩胛骨抵在墙壁上,腰部悬空,酸麻与疼痛从不同的位置传来。但贺执无暇顾及,他紧紧抓着周沉,像渴水的鱼。“我拿到他们的赔偿金,想重新开始。但我总能看到俊深。你们的艺人,拍得片子,投资的综艺……”周沉停下来,他的唇紧抿,片刻后又笑了。他将贺执抱起来,压在墙壁上,手掌强有力地摁住肩膀,仿佛要把骨头揉进木板墙。周沉的唇凑近贺执,开合间会扫过贺执的唇峰。麻痒令贺执不自觉地发抖,感觉好像被逗弄的猎物。“他们总说,如果我当初能抓住你的心,一定前途无量。”周沉的语气里带着玩味与嘲讽。“对不起。”贺执闭起眼睛,没能找到任何有意义的语言,他侧头枕在周沉的手腕与小臂处,脖颈因为牵扯而露出。周沉感觉到骨骼紧紧贴着贺执的侧脸,鼻骨贴着臂弯,如同脆弱而无防备的鹿。连喉结的震动都会因为肌肤相贴而更加明显。“对不起。”贺执说。贺执的眉微簇,神情中藏匿着局促不安。陈酉萍的离世是一个写得太好的故事,无数苦难堆叠成了一具具尸体,在大山的无证面包车里沉寂死去,是注定的因果宿命。可它终究只是故事。贺执沉溺其中,为其感慨,为其悲伤,却远不及周沉说告诉他的一分一毫。俊深破产后,贺执体验过太多世态炎凉,他迅速的成长、成熟、而后腐坏。习惯在杂乱卑劣的谈论里生存,在是非颠倒的规则里过活。他像一颗从果芯开始糜烂的苹果,外表红艳摄人,内里千疮百孔。他肆意而张扬,这是他的价码,也是他的本性。
生活于贺执来说是一滩混着灰尘苔藓的死水,混杂着贺庆松扭曲的执念,等待太阳升起,晒干升腾,最终不剩一分一毫。而周沉,是一场太急太大的暴雨。在与周沉的一切事物上,贺执惯用的伎俩都是无效的。周沉的每一个遭遇,都是一记闷棍,直敲打在贺执头上,是迟来多年的罪状。电影,贺执可以用尽全力去演,去拍。爱情,贺执也可以舍弃尊严地弥补。而亲人的离世,与终日的彷徨与恐惧,贺执找不到一个方法能将周沉拉出来。周沉对上贺执的眼睛,突然又闻到了清雅恬淡的香味。比香薰更细腻,更难以拒绝。他陡然松开手,拉开椅子,木质凳腿与地板撞击发出悲鸣,刺耳且骇人。“你忘了吃药。”周沉说。“嗯。”贺执摸了把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反而是铃铛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药在你那儿。”贺执说。周沉的口袋同样是空的。阻断剂在他与贺执的屋子里。而萧青给他的药早就吃到了临界点,不能再吃了。周沉是个难缠的病人,却不是求死的傻子。他足够清醒,所以压根没把药放在身边。周沉仰起头,手指没入发丝。杂乱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细瘦,本就干瘦的手指更是白得宛如几截枯骨。他紧紧闭上眼睛,指尖微微发颤。他张口呼吸,在月光下,气息化作游动的灰尘喷出,扩散,又缓缓消失。凝聚又弥散过程如同周沉的欲望。贺执的所有反抗、落魄与示弱都令他感到兴奋。恨意与失望重叠在一起组成更复杂的疾病,不受本人抑制的在胸腔徘徊。周沉和萧青萧正阳都清楚,那不是情欲这样简单的玩意。周沉犹记得他对萧青说过“他在痊愈”,可事到如今,他依旧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他被无数过去绑缚,像魔鬼一样拖拽着贺执,希望他们能一同堕入深渊。贺执察觉到周沉的状态,呼出一口气,说:“我不适合做你的药,我治不好你。”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衣服满是褶皱,发丝凌乱,在昏暗的环境中透露出一种颓丧的痞气。周沉没有说话,他透过稀碎的发丝注视着贺执。看他散乱领口之中露出的脖颈与锁骨,看他紧抿的泛白的唇,还看他半垂着犹如死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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