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许还留存一小点希冀,但那是为林嘉时的人生亮起的,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她自己。“本来给你读书的钱就是你爸妈遗下来的。”老人说,“还有这套房子也是。实在不够,就把这套房子卖了。”“外婆!”林嘉时喝止了外祖母的独白,不知怎么,却没有接上任何用以反驳的话。秦思意就在此刻开始后悔自己在面对李卓宇时的不温驯。他无端地想到,如果自己没有惹恼对方,是不是就可以为林嘉时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身上的瘀伤倏忽间爆发出未曾有过的钝痛,好像李卓宇又一次摁着他一遍遍地往地板上撞。秦思意听见了过于贴近的闷响,类似敲门,却更适合用‘砸’去形容。他在这种虚幻诞生的惶恐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秦师蕴的尖叫声刺耳又凄厉,藏着难以言说的怨愤,噩梦一般,深深刻进了脑海。——那么,假使自己真的接受了父亲与李卓宇开出的价码呢?秦思意的思绪忽然被这样的想法打断。不可否认,他确实短暂地想过要去帮助林嘉时,可如果这便意味着对母亲的背叛,那么他就只能选择驳回一切可能的答案。秦思意的双手跟着房门外的老人一起颤得厉害,他在为自己的无力而愤慨,也在为不小心窥听到的事实而绝望。他疲乏地缓缓坐在了地上,脑袋挨着门框,说不清究竟想不想继续地捕捉着屋外的对话。老人在很久之后才继续,还是一样的语气,让人无端地想要跟着哀叹。她说得极慢,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絮叨,一字一句,仿佛已然在心里斟酌了千百遍。“嘉时啊,你不要劝外婆。以前你妈在的时候,外婆就想你们一家好好的。现在她都走了那么久了,外婆就指望你能好了。”秦思意听她叹息,听她啜泣,听她虚弱地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声音。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不再有林嘉时的打搅,变成一场类似演讲的奇怪自白,在呼啸不止的风里,即刻便被吹散。“你外公没了,外婆也不知道还能留多久。但是你的人生才刚要开始呢,一定要把每个选择都做好。”“外婆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那就算外婆求你。好好把大学读完,读完了书再来想别的。”窗外的雨好像在这番话之后变得更大了,将玻璃窗撞出‘哐哐’的声响,惊得秦思意忍不住回头去看。他挨在门边,视线穿过逼仄的空间,停在已经沾了水的书桌上,不可避免地想起早晨离开老宅前,从楼道里看见的大雨。秦思意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外祖父。想他有些啰嗦地和年幼的自己讲那些尚且听不懂的大道理;想他纠正自己的不得体;想他魔术一样变出一件又一件礼物;想他牵着自己经过夏天开了满墙的壁花。和l市一样,江城也总是下雨。
空气潮湿,天色阴郁。如今再回想起来,有关童年的记忆其实始终伴随着这样的天气。可不知为何,秦思意却将它们想象得无比美好,近乎于索伦托的晴空,甚至要比那更为梦幻。但现在,暴雨即是暴雨,是和l市并无不同的恶劣季候,冲刷掉回忆中所有的色彩,变成灰败的,连日的阴翳。这么想着,屋外再度传来了老人的说话声。秦思意不可避免地接着去听,听对方终于换了话题,转而指向自己。对方压低了嗓音说:“你看,同学找你来玩,你都没有地方让他坐一下。以后长大了,有更多要相互帮忙的地方,也像今天一样吗?”心虚莫名攀遍了全身,秦思意几乎连脑袋都不敢抬一下。他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帮到林嘉时的地方?哪怕时间倒回数月前,他都还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句话。而如今,秦思意本能地想到否定。“我看他也可怜。这么大的雨跑来,淋成这个样子,家里人也不来接……”跟在这句话之后,老人的视线朝房间的方向移了过来。秦思意忽地想要抬头,毫无预兆的,却触到了对方的目光。他还不确定老人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在偷听,身体便已然条件反射般躲到了墙后。空气中有久积的霉味,在他忐忑的心跳里逐渐变得清晰,窜进鼻腔,与先前的画面交融,共同组合成今夜独有的记忆。房间外的对话仍在继续,只是话音压得更低。或许是他们确实不想叫秦思意听见,也或许是秦思意不自觉的抗拒。那一眼过后,他再没有听清任何一个简单的词汇,只能辨析出一些特定指向的字句。林嘉时在不断地重复着‘外婆’两个字,而另一个声音强调的则全部可以用‘未来’去概括。秦思意想起诗歌赏析课里,老师为他们留下的作业。——如何评价四季的雨?他那时只能立刻想到春雨,太多诗歌描述了雨水在春天象征着的茂盛生机,可却极少会有人将夏天的暴雨用同样的手法表达。这样的雨会被拿去形容挑战,形容恐惧,形容命运。和它们留给秦思意的印象一样,比秋雨更为凄惶,比冬雨还要冷冽。他记不起自己在提交作业时写下的是怎样的评价,只知道假若放到现在,他一定会给出更合适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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