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戎忽然间找回了理智,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你知道,你为何会期待山下的水吗?”于长玉看了他许久,眼中浓厚的情绪慢慢变得淡薄,变得足够清明透彻,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大概明白。”“人总会期待未知。”他又上前一步,距离于长玉几乎咫尺之间,“长玉,若我能够带你离开,你会想走向山下的水吗?”于长玉彻底怔住了。陆昭戎静静地凝望着他,“如果你厌倦了每日坐在山顶上的生活,如果,我此一去便再无相见之时,你会有那么一点点想要出去看看吗?”两人之间忽过一阵风,鬓发翻起,于长玉在这股风中仿佛若即若离,寂静良久,他问:“你何时去?”陆昭戎蜷缩了一下食指,温柔而平静,“明天。”……许多沉默等着他们,陆昭戎在这沉默中默然地垂下眼眸,失望地错身而过。他顺着山路寻向阿婆的院子,在阿婆慈爱的语调中稳妥有礼地讲清楚,明日他要离开,再不会来。神女显得有些惊讶,仿佛没有料到于长玉不一同前来,但也只是笑了笑,便叫他回去了。除了拜神节前天的夜,陆昭戎从未在晚上见过于长玉,这晚他彻夜未眠,数着时光静待黎明。天色泛白时床边透进微光,虽没有第一次见于长玉时那般亮堂,却也静谧而安详。陆昭戎躺在石床上看着那片不太明亮的光,出了会儿神,静悄悄地翻身起来。他摸了摸怀里的铃铛,慢慢向门前走去。晨雾氤氲,门声轻微却清晰,开门时一抹白影立在不远处,如绸缎般的青丝垂落腰间,随风微动。听见声响,于长玉回眸,宽大的袖袍上天青色的袖沿尤其醒目,他眸中带着眷恋,温柔而淡雅。——那一瞬陆昭戎的心跳声如雷贯耳,从未有过那么大声。尽管他知道于长玉的眷恋不属于他,他还是心底悸动,毫无节制。……此后他们在海上漂流了两个月余,陆昭戎时常猜于长玉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但其实他也不能确定,很多时候他其实不能够看出于长玉的感情。他身上没有半分欲望的气息,以致他后来常常怀疑于长玉是否分得清楚,什么是爱欲。天上云卷云舒,海面暗潮汹涌,船只不大不小,夜间并排躺着睡。有时或许他可以看到十里外的大鱼,于长玉就站在上面,眉眼带笑,仿若出了家门的孩子,欢脱到一发不可收拾。陆昭戎往往就那么看着,偶尔会担心大鱼会掀翻他们的船只,也总是耐心地站在船头等他回来,温柔而体贴。途中遇上了两次暴风,头一回的时候于长玉眼底竟也有惊惧,陆昭戎惊讶之余心间微刺,看着他决然地同风对抗,相互压制,虽安稳地度过,却也精疲力竭。那天晚上陆昭戎不断地低声同他说话,安抚之意藏得隐晦,小心翼翼地伸手拍打他,断断续续地发音,直到于长玉睡着。第二回于长玉显然更有经验,那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叫陆昭戎心痒,两人的相处彬彬有礼,除却他暗藏的爱慕,于长玉的目光也在他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直到上岸。
——那时我和昭戎从茫茫大海中脱身上了岸,除了一同陆昭戎栽倒在天虞山脚下的那块青玉外,身无分文。我倒是无所谓,在天虞山的时候我睡石床,也坐在大石头上睡着过,就算给我来根树杈,我也能横躺在上面睡了。可是昭戎不行。他虽然能吃苦,也能将就,可实在不能睡在树杈上,也不能睡大街。我们上岸时我左看右看,觉得这地方好热闹,什么休息什么落脚转瞬就被抛在脑后,宛如脱了缰绳的马——昭戎是这样说的。从船上下来,先入眼便是厚重古朴的客栈,排在门外整齐气派的方桌长凳,我还没问他什么叫客栈,就听见浑厚的钟声:“铛——”伴随着轰隆的余音,清脆的风铃悠悠荡荡,我瞧见高高的角楼矗立,红色的锦旗飘扬,水鸟哗啦啦铺了一整个天空。“那是什么?”我指着那边问。陆昭戎正望着这景致出神,闻言转眸看向我——他神情一怔。我一着急,伸手拽住他衣袖,“那是什么?”忽然间他目色柔和下来,问:“去看看吗?”我强行忍住快要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情,扯着他钻进了人流。——“不要进去。”陆昭戎急急拽住我,“诶,长玉……”我惊险地刹住脚步,延长了目光往角楼里探了探,询问似的回头看他。他笑着指了指我旁边。两边多的是像我一样观望的人,在路中间清出一条路来,拿着戟的队伍立在两边,戟刃闪着晶亮亮的光芒,我看了又看,好奇地伸出手。这不是石头啊,打磨得这样光亮,是用什么做的?陆昭戎的那双我觊觎了许久的手便握了上来,我愣怔了一下,目光瞬间从戟刃上转移了。他的手真好看。白白的,长长的,骨节流畅,指尖莹莹润润,泛着光一般。我正出神,却听耳边清冽一声低笑——我抬头,见昭戎眼眸生流光,正凝视着我,满眼藏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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