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不明白他。……却不料闻此,陆昭戎抓着我的手反倒松了些,有些愣怔般瞧着我。仿佛各种情绪起伏都忽如其来,又跌宕波折几番后悄然而去。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的情绪如此大起大落。明明几息前尚处于各种层次不一的激动里,此时却又令人难解地荒芜苍白起来。我垂眸,静静思索方才言语间可能出现的错处。若无错处,我要如何在此番境况下将话题转向下午的事情上,以回归正题?若有错处,是哪一句,让他有如此大的落差?或者,我直接问他。——“于长玉。”陆昭戎忽而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虑和犹疑。“嗯。”我顺着他应了一声,抬头。然后愣了一下。他低着头,看起来好像,颓废,又黯然神伤。我仔细感受了一阵,还好,他心里没有疼。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放下手里已经冷透的碗,迟疑着捏了捏冰凉的指尖,还是轻轻托起他的脸——他眼睛里潋滟的光色明明灭灭,不甚清亮。他眼底仿佛思绪万千,纷繁复杂,于满堂烛火中凝望着我,询问道:“今天是黎红木,明天会是我吗?”……我怔了一下。他好轻的声音。若不是我全神贯注想判断一下他的想法,那声音好险就湮灭在屋外的风声里了。……何必问呢。我还当何必问呢。原来在这里。他竟然,在试探我吗?难怪他总是怕怕的,观察我。他早认识到不能信赖我——一个异于任何人的异类,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类的想法,甚至不融于自己生来的地方。我恍然了悟。原来他总是在试探我吗。……这样吗。我恍悟着,心底毫无预兆被轻轻划了一下,有割裂感。——割裂?……流血了吗?我也会,流血吗?我以为,除了祭祀和天罚,我不会。我看着他,怔愣了片刻,淡淡地扯了下唇角:“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顺天而行则生,逆天而行则悖,逆天行者,罪及五世。我遇你,天予之,岂可不受?”“……”陆昭戎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无言许久,眼眸微垂,整颗眼泪倏然掉落。
滚烫的泪滴砸在我的手腕上,屋外噼里啪啦下起了雨。潮湿的氛围霎时间压灭了好几盏烛台上的零星之火。——我愣愣地。我见过许多人哭。陆昭戎也因为我,闹红过几回眼。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直面他的眼泪。那滴泪砸碎在我手腕上,仿若我正在流血的心被额外重击一拳,气血霎时逆行倒涌。我难以克制地动了动手指,竟想不由主地去抚他的脸,企图拭去那道由于泪珠在脸上滚过而留下的痕迹。可惜另一只眼睛看起来也要落泪了,我一时没有想明白先怎样动手,只得僵硬地停住动作。闷痛感紧接着悄然弥漫,又迅速扩散。铃铛剧烈震动的响声忽然从四面八方缠绕围紧。他回神般忽然避开我的手,甚至显出无措,小声且迅速道:“抱歉,我失态了。我不是……”我忍了又忍,打断道:“是我言语过重,对不起,很晚了,你静一静,早些休息吧。错不在你。”我说完话就起身往外走,为防他追迅速闪出屋内,趁着雨和风能送多远便多远。直到风雨也送不动了才踉跄几步,就着瓢泼的大雨呕出一口血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我只能往下弓着身,咳出许多血沫,最后不得不跌在地上减轻一点负担。缓了一阵,我抬了抬被雨水湿透衣裳而尤其沉重的胳膊,撑着地上的泥水勉强站起来。模糊雨林里依稀能辨认出这大概是神舍的位置——还好,起码是我熟悉的地方。不过也可能,我只能跑这么远了。我找了棵树靠着半坐半躺了一阵,意识有些模糊。雨滴打在神舍四周的植被叶丛上,听着很急躁,可能因为离夏天不远了。夏天暖和一些,不像现在这么冷,人心也会相对活泛,街市上会更热闹。说起来,今年的夏天还是我同昭戎一起要过的第一个夏天。树下本来不至于会过分淋到雨,我偏头看了看手上的泥,忍不住捻了捻,可惜,雨太大了,没什么好效果。我闭上眼不做徒劳挣扎,絮絮地想,同陆昭戎来人间的第二年春末夏初,我居然触及到了些,了不得的真相。于桐……可能是对的。……“叮铃!”我蓦地一惊,心神回拢。雨珠静悄悄止在半空中,我伸手点了一下,听到清脆嘈杂的铃铛晃动声音。仿佛欲言又止后无可奈何的轻叹声,从雨幕里不甚清晰地透过来,我靠住背后的树干,偏头看过去。是于铃。她很安静,除了一开始的声音把我吵醒,四周都极其安静。脚尖点踏雨珠的动静没有,脚腕上的铃铛也几乎不晃动,几息间她便站在我跟前。当然,也可能是我头脑昏沉,没有抓住这些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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